9 雙镯扣緊,魂靈相牽

他像是睡着了。

就那麽靜靜地躺在楚沅的身側,連她驚慌失措下,鯉魚打挺坐起來的時候,牽動了和她綁在一起的手時,他也沒有絲毫反應。

他穿着一身與她同色的圓領喜袍,圓領裏露出來一截暗紅一截鴉青色的兩層衣襟,圓領右側的搭扣是金鑲玉的魇生花的形狀。

烏濃的長發有一半被金冠束起,垂下來殷紅的發帶上還有金絲勾勒出的龍紋。

柔和光色裏,他容顏的蒼白幾乎與衣衫顏色的濃烈形成了最鮮明的對比,卻又更襯得他有一種詭秘秾麗的風情。

可楚沅看着他,卻似乎還沒從剛才的那場夢境裏剝脫出來,滿腦子都還是他坐在王座上,手握劍柄,帶血的劍鋒抵在地面,身體略微前傾時,那張冷白面容上陰郁冰冷的笑。

她慌忙後縮,卻一個趔趄,直接摔下了床榻。

受傷的右手無意識地撐着地面,一下子痛得她眼淚流出來。

因為她摔下了床,所以她手腕鳳镯的細金鏈就牽連地原本躺得很端正的男人身體也往床沿這邊傾斜了些。

殷紅的寬袖下,是他露出來的一截冷白的手腕,手腕上的龍镯中間镂空的部分,似乎還鑲嵌了一顆幽藍的珠子。

而他仍舊閉着一雙眼睛,好像什麽都感知不到。

楚沅又驚又怕,想擦鼻涕卻只能用沒有限制的右手,右手外頭包裹的白布又見了血,應該是剛剛她摔下來的時候弄得指骨上的傷口又浸血了。

她擦鼻涕的時候手還止不住地在抖。

屁股底下有點冷,楚沅低頭就在這光可鑒人的地面上隐約看見了自己的輪廓,她頭上戴着的鳳冠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金影,耳畔還有墜着珍珠寶石的金質流蘇晃動碰撞,發出清晰的響聲。

仿佛被一只手輕輕攥住心髒般,楚沅更覺毛骨悚然,她倉皇擡頭,便正見緋紅纖薄的紗幔一重又一重掩映着,朦胧映出那一片又一片形狀不規則的銅鏡碎片,就穿插在珍珠簾之間,将殿內的柔光切割成時明時暗的影子,而層層紗幔微遮,銅鏡碎片折射出的光也并沒能晃了她的眼睛。

殿內點了無數盞銅燈,那銅燈的形狀幾乎與魇生花一般無二,上頭的火苗一簇又一簇,仿佛已在這般靜默如死水般的歲月裏,燃燒了好多年。

每一盞燈銅燈,都好似是一顆天上的星宿,每一簇燃燒的火焰中間透出一縷如絲線般的流光,相互連接起來,交彙成金色的兩層星盤,一逆一順地在半空徐徐轉動着。

殿內靜谧得可怕,好似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一般,将她困在了怪誕恐怖的陰冷牢籠裏。

當她的目光随着那朱紅圓柱上纏繞着的漆金龍形雕塑的龍尾蜿蜒而上,就發現那接近龍頭的殿梁上還墜着一顆又一顆以單薄素紗包裹的明珠,那些珠子多到數不清,幾乎綴滿了整間大殿的殿梁,照得那漆金龍頭更顯神秘威嚴。

而在殿梁之上,楚沅看到了顏色如舊鮮活的彩繪圖案,時有綿延起伏的山脈,時有江河湖海,連接人間煙火,勾勒出房舍長街間的民生百态。

那上面的每一處風光,每一個人物或是動物,從山川到城闕,都是那麽的栩栩如生。

而在彩繪畫卷盡頭,是極盡潦草的大段文字。

楚沅仰着頭好久,才勉強認出一句——“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那似乎是屈原《招魂》裏的一句。

彼時殿內無風,那銅鏡碎片穿作的簾子卻無風而動,帶起一陣清泠聲響。

楚沅倏忽回頭,再去看那床榻上的男人。

她暈過去之前,在那石棺裏,她分明見他睜開過眼睛,可是這一刻,他卻又像是一個被抽去靈魂的血肉軀殼。

右手的疼提醒着她這不是夢,于是心頭的恐懼便更加難以壓制。

臉色越發蒼白,鬓發間都有了冷汗,楚沅還是鼓起勇氣伸出右手,稍稍支起身體,将手顫顫巍巍地湊到榻上那人的鼻間。

她起初還認真地感受了一會兒,後來又盯着自己那被包成豬蹄的手。

包得這麽厚實,她怎麽可能感受得到他到底有沒有鼻息?

可當楚沅剛想收回手時,眼前有殷紅的衣袖忽然揚起,下一瞬她的手便被人驟然攥住。

他的力道極狠,于是她手上纏着的白布就更浸出血色來。

楚沅吃痛,眼眶裏頓時積聚了生理淚水。

她看清那只手骨節修長,肌膚蒼白,而那雙原本還緊閉着的眼睛,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經睜開。

他的眸子黑沉沉的,沒有一點兒溫度。

心髒緊縮,手上疼得劇烈,楚沅渾身都在細微地發顫,臉色越發蒼白,連呼吸都在剎那靜止。

眼淚從眼眶裏不斷落下來,她卻無知無覺。

那淚痕幾乎弄花她了臉上的胭脂粉痕,紅白斑駁的顏色在她臉上看起來狼狽又好笑。

衣袍殷紅的男人生得一雙極為動人的鳳眼,就那麽冷冷淡淡地瞥她,那張冷白靡麗的面龐上好似流露出幾分譏诮,像是在嘲笑她此刻的恐懼。

楚沅眼睜睜地看他輕擡起戴着龍镯的手腕,身後銅鏡碎片像是發了瘋似的叮鈴亂撞,一霎間,殿中那銅燈火焰穿連而成的兩層星盤驟然碎裂。

巨大的碎裂聲襲來時,更有強烈的氣流四散鋪開,震得那銅鏡碎片與珍珠簾盡數下墜,散落在地面,綻開清脆的聲音。

紅紗幔帳被氣流割裂,一層又一層落下來,将楚沅整個人都包裹在其間,她隔着纖薄的紅紗,看見他坐起身來。

不知從何處來的風吹着他烏濃的發,他的側臉在楚沅眼中染上一層淺薄的紅,竟也不再蒼白得可怕。

彼時幔帳上方的那顆明珠墜落下來,砸在楚沅的額頭上,她“嘶”的一聲,卻忽然看見扣在自己手腕上的那枚鳳镯上連接着的纖細金鏈竟在剎那間變作了如絲線般的一縷流光。

風吹開紗幔一角,她見他指間金光如簇湧來,那一剎她的身體不受控制,被金光裹挾着騰空而起。

那些怪異的碎裂聲在她耳畔模糊成了好多人的哭聲。

好像她在龍鱗山上聽過的,那一道時男時女的聲音咿咿呀呀唱過的枯澀曲調又被人用胡笳的聲音在她耳邊吹響。

她眼中所見,皆是這雕梁之上的濃墨重彩。

仿佛那些鮮活的顏色被抽絲剝繭,一縷縷地在她眼前旋轉融合,将她的心神都徹底吸去。

她在短暫的眩暈過後,身體再度不受控制地驟然下落。

當她的身體重重地砸在柔軟的床上,倒也沒覺得疼,就是眼睛被白熾燈的光刺得有些發脹,耳膜也還有些刺疼。

她倏而挪開下意識擋在眼前的手臂,怔怔地偏頭。

那是她多熟悉的一扇窗,此刻外頭霧蒙蒙一片,還有積雪堆在窗臺,被她養死的多肉還依然放在那兒。

是做夢嗎?

可她這一身殷紅的衣裙,還有頭上重重壓着的發冠都在提醒她那一切到底有多麽真實。

忽然有一沓東西憑空乍現,就那麽砸在她臉上。

楚沅摸起一張來,就看到那是自己撕了筆記本的紙,又在“1”後面添了無數個“0”,臨時燒給那個總在她夢裏出現的夜闌王的“錢”。

她還記得那天燃盡的火星子,可現在,她原本燒掉的每一張紙卻砸了她一臉。

楚沅呆呆地躺了半晌,才坐起身來。

她這一坐,又好像坐在了什麽硬東西上,屁股硌得疼,她伸手一掏,就摸出一顆渾圓瑩亮的大珠子來。

木制衣櫃上鑲嵌的長鏡映照出她那一身殷紅的衣裙,上頭用金線繡着與她手腕上生長的魇生花的瓣痕一般無二的紋飾,而她的頭發都被梳成了與古代仕女圖中差不多的發髻,鑲嵌着寶石珍珠的鳳冠精致華美,金絲缧成的鳳尾翎羽纖毫逼真,上頭墜着金質的流蘇垂下來,紅色的寶石在流蘇晃動間閃爍着動人的光暈。

她捧着的那顆珠子散出來瑩潤的光,照得鏡子裏她那張粉痕斑駁的臉越發清晰。

楚沅看到了鏡子裏的自己。

半晌,她擡起裹了白布的手,用力地擦了一下唇上的紅。

緋紅的色澤在她嘴角暈開,令她的臉此刻看起來更加狼狽滑稽。

彼時遙遠地宮深處。

有人叩開沉重的殿門,邁着僵硬的步子,踩着滿地的銅鏡碎片,一步又一步地朝着殿內走來。

殿中殘存的光影照見那白發婆娑的老者,他臉頰仍是飽滿光潔的,只是額頭上的川字紋卻很明顯,眼窩稍深,眼皮已經有些松弛,嘴巴上下都蓄着花白的胡須。

他的白發梳成規整的發髻,其間穿插着一枚青玉簪,他年紀雖已有些大了,可那腰背卻還直挺挺的,腰間松松地系着一根宮縧,上頭挂着一枚玉佩,他看着慈眉善目的,莫名更添些年歲沉澱後的文雅氣。

而此人行走之間,透露着一種難言的僵硬感,仿佛是許久不曾走過路的人,根本掌握不好平衡。

當他擡首看見那龍榻上的年輕男人時,他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便頓時紅透,其中光影微動。

還未走近,老者便像是已支撐不住似的,他雙膝一屈,重重跪下。

“老臣李綏真,拜見吾王!”

他的聲音洪亮如鐘,帶着某種激動難言的情緒。

而那榻上的年輕男人卻冷眼看他,忽而輕擡起左手,殷紅的衣袖褪至手肘,他手腕上鎖着的那枚龍镯裏有一顆幽藍的珠子在轉動着散出一縷時隐時現的流光,又在慢慢地化于無形。

“李綏真,你做的?”他淡色的唇輕啓,也許是經年未曾說過話,嗓音便透着一種頹靡的啞。

李綏真聞言,他未敢擡首去看龍榻上的王,卻也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于是他當即俯身磕頭,“吾王恕罪!”

龍鳳雙镯是阿璧異族求親時的大禮,其間連接的細鏈名為‘情絲’,一旦雙镯扣緊,便注定魂靈相牽。

“那姑娘既是打開王陵的鑰匙,她便也該是能帶回您生魂的有緣人……”

“臣本不該妄動您母族舊物,可若臣不這麽做,又如何能引您生魂複歸體內,從此複生?”

李綏真仍舊伏跪着,見龍榻上那位年輕的王并沒有要再開口說些什麽的意思,他便又大着膽子試探道,“只是,只是這‘情絲’一系,至少三年內是解不開的……再者女子的清譽是極重要的,她既是王的有緣人,又戴了這龍鳳雙镯,又如何做不得王後?”

他大約是不知道如今已過了多少春秋年歲,還當那王座上的王仍是二十五歲的年紀,仿佛這一覺睡醒,也不過是須臾。

他心裏還盤算着,此前魏昭靈忙于朝政,又從來無心女色,不說未曾立後,便是在他身邊常服侍的也多是宦官。

而那姑娘模樣生得讨喜,說不定王看她也順眼。

于是便命侍女蒹綠替她換了衣裙,梳理了頭發,只是她那頭卷毛實在是不大好梳,李綏真都看見蒹綠給她梳掉了一小撮的斷發。

心裏這麽想着,他又想起來那姑娘,便小心翼翼地擡頭往龍榻上望了望,卻并沒有看到那姑娘的身影,于是他“咦”了一聲:

“王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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