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心火終燎原 那到底是她的心跳,還是他……

內殿裏一片寂寂, 躺在床榻上的年輕男人的面容看起來蒼白又脆弱,纖長烏黑的睫毛半遮下來,在他眼下投出兩片淺淡的影。

即便楚沅已經重新在床沿坐下來, 他的手指也仍舊牽着她的衣袖, 好像忘了要松開。

朱砂紅的單袍襯得他的肌膚更加冷白,微敞的領口露出來白色的紗布, 紗布下的傷口暈出殷紅的血液,他的額頭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滿是汗珠。

楚沅從衣兜裏掏了一張紙巾來替他擦了擦, “我知道你心裏難受, 但總憋着也不好, 你要不都說出來, 說給我聽,也許會好受很多。”

可魏昭靈看着她, 卻忽而輕聲道,“那你呢?”

“我什麽?”楚沅一開始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愛哭,很多事也不願對人講。”他的話是如此直白, 那雙眼睛也仍在注視着她,“那你, 又是怎麽過來的?”

從魇生花意外落入她的身體裏那時候起, 她的人生就已經不受自己所控, 她被迫看清這個世界最為神秘未知的另一面, 從失去至親, 到卷入殺人案, 她從一條人聲鼎沸, 熱鬧喧嚣的陽關道慢慢走向另一條孤清寂冷的永夜路。

可偏偏,她看起來還是那麽沒心沒肺。

“你……扯到我身上幹什麽?”楚沅的神情變得有些不大自然,明明她并不是一個喜歡把自己所有的情緒都表露到明面上的人, 更習慣了将什麽事情都放在心裏壓着,但此刻她再擡眼看向他,她忽然又開口,“是個人都有難過的時候,以前我沒什麽人可以說,後來也就習慣了不說,我爺爺奶奶他們年紀大了,我也挺不想他們再為我擔心些什麽,很多事,我也不好對他們講,再說了,哭有什麽用?除了在乎我的人,誰管我哭不哭的?”

她抿了一下嘴唇,雙手撐在膝蓋上,有點不太好意思地偏過頭去沒再看他,“但是如果你想聽我的事,你可以跟我說你想聽,我……願意跟你講的。”

“這樣有公平一點嗎?”她摸了摸鼻子,問了聲。

魏昭靈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她,看她幹淨的眉眼,也看她卷曲的長發。

“楚沅,”

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恍惚,大約是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有了這樣想要将自己的心事剖開,說給另一個人聽的沖動。

“我以前在渝州牢獄裏的時候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活着從那裏走出去,我一定要找到長姐,”

他泛白的唇微動,嘆息聲透出幾分迷惘渺遠,“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了,我以為,她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我從未覺得身在牢獄,作為奴隸的那些年有多恥辱,但長姐卻總要提醒我,她要我殺光那些曾經見過我最狼狽的樣子的所有人,要我幹幹淨淨地去做一個淮陰魏家的兒子……”

他忽然輕笑了兩聲,透着幾分譏諷,眼眶不知何時已經有些泛紅,他認真地去看眼前的這個姑娘,“可悠悠衆口,豈因殺戮便能永遠封住?”

“我是個什麽人,我的這雙手到底幹淨還是不幹淨,誰又不清楚呢?”

他自嘲似的彎起眼睛,那眸底的光影便好似月亮落于湖面的粼波,冷淡凄清,“滿手血腥的怪物做得久了,我竟還以為自己可以做一個正常的人,我還以為我與長姐,仍能如尋常姐弟般,殊不知,這份血緣親情在她眼中,原本就單薄如紙。”

楚沅靜靜地聽着他說的每一個字,心頭也不禁湧起了些莫名的滋味。

也許他們兩個人終歸還是有些相似的,在她父親死後至今的這段歲月裏,她常是孤獨的,而魏昭靈在他那更為慘烈的人生裏,走的那條路只會比她更為孤獨難熬。

那些過分扭曲血腥的經歷,令他逐漸成長為一個再也無法對任何人敞開心扉的人,但唯有兒時的那段記憶,是被他藏在心底反複觸摸的溫暖。

而在那世上,唯一同那段記憶有關的,就只剩下他的長姐——魏姒。

魏姒的叛國,無異于在他眼前将他悉心保護了那麽多年的,有關于“家”的記憶親手粉碎。

到頭來,他還是孤身一人,活得像個怪物。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他才越發沒有辦法去面對那份真實的記憶,所以在巨大的痛苦中,他才精神失常,幻想出了一個從未叛國,只是恨他的長姐。

楚沅一時感受良多,她也許什麽也沒來得及再去深想,在一種忽然的沖動作祟下,她俯身伸手抱住了他。

她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還能再說些什麽,才能安慰到他,她靠在他的胸膛,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因為她這忽然的舉動而身體變得越發僵直。

“魏昭靈,你的重生,就是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既然覺得難受,那以前所有不好的事,你都不要再去想了,就像我一樣,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別再回頭看。”她半垂着眼睛,輕輕地說。

他們明明是生在不同時代的人,可有些際遇卻偏偏要重合在一起,楚沅曾經以為魇生花帶給她的只有噩夢,但此刻她卻又很慶幸能夠遇見他。

糟糕的人生不會永遠糟糕,活着永遠比死了好,也許知道真相,對他來說并不是一件壞的事情,只有撕破那層假象,他才能夠真的走出來。

魏昭靈聽着她的聲音,那雙眼睛從沒離開過她的側臉,也不知道為什麽,他那些因為避不開的真相而翻覆難止的心緒竟開始慢慢地平靜下來,好像有許多事忽然變得不再那麽重要,于是溫瀾潮生,翻沸灼人,他鬼使神差的,忽而伸手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頭。

“楚沅,”

他開口再喚她的名字,仿佛嗓音從未如此溫柔過,他朝她笑,一雙鳳眼彎如月亮般,星子和波光都在他的眼瞳裏。

他只是這樣輕輕地一笑,眼尾仍帶着些未褪的薄紅,宛如碎瓊亂玉裏悄然初綻的一抹春色,他只是看着她,便讓她陷在他的那雙眼睛裏,神思晃蕩,心跳迅疾。

她忽然聽見他問:“在顧家為了我那樣拼命,值得嗎?”

“值得。”她仍然沒回過神來,那張嘴的反應卻還是很快,幾乎沒有絲毫的猶豫。

“為什麽?”

她的腦子沒轉過彎,一時也想不出來更多,只是固執地強調,“就是值得。”

那一瞬,楚沅又聽見他笑。

他的嗓音褪去了幾分初醒來時的沙啞,多了些清冽,低低的,偏偏又莫名有些撩人。

當他低首,那張無暇的面容離她越來越近,楚沅的睫毛止不住地顫啊顫,她也許已經意識到了什麽,身體卻紋絲未動,只是那麽僵硬地,慢慢地看着他一點點靠近。

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她幾乎可以感受到他很輕很輕的呼吸拂面,好似燎原的火,令她的臉頰越發地灼燙。

鼻尖最先相抵,楚沅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垂着眼睛去看他的唇。

輕柔的風吹着緋紅的紗幔微揚,她眼睫微動的剎那,他已經稍稍偏頭,溫軟微涼的唇輕抵她的嘴唇。

她幾乎能聽到心跳的聲音越來越快,一聲聲,一陣陣,都好似敲打在鼓面上越發急促的鼓點,可此刻她卻一時間分辨不出,

那到底是她的心跳,亦或是他的。

氣息相纏的剎那,她忽然屏住呼吸,他唇上的溫度明明是冰冰涼涼的,卻偏偏燒得她的臉頰燙紅不止。

銅鏡碎片碰撞的聲音叮叮咚咚,這內殿裏的輕紗輕柔曼舞,此般朦胧的光景,倒像是一場绮麗的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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