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難解的死局 末路還是歸途,她都不願讓……
“我會的。”
這夜, 年輕的王再一次如願等到了他懷裏的姑娘如此認真地答他。
她總是這樣不厭其煩,願意去安撫他所有的不安。
天還未亮,魏昭靈睜開雙眼時, 身旁的姑娘還安安穩穩地睡着, 她的手無意識地抓着他的一根手指,在如此安靜的內殿裏, 他幾乎可以聽見她清淺的呼吸聲。
他偏頭,也不知看着她的側臉到底看了有多久。
直到外頭有殿門被推開的“吱呀”聲傳來, 他才像是回過神似的, 陡然收回目光, 再動作極輕地掀開錦被下了床。
站在雕花素紗屏風前, 魏昭靈慢條斯理地在雪白的單袍外再穿上一件玄黑金線暗紋袍,又在外頭套上了一件暗紅的圓領錦袍。
鑲嵌着金玉紋飾的皮質鞶帶束在腰間, 魏昭靈走出內殿,春萍便靜默地迎上來低首行禮,她替眼前的君王戴上金冠, 再整理好墜在發間的暗紅發帶,發帶尾端還挂着兩只龍紋玉墜。
“王, 一切已經準備就緒。”張恪立在殿外許久, 見魏昭靈從殿門內走出來, 他便立即走上前去行禮。
昨夜的事, 張恪身為右丞相, 李綏真斷然也沒有瞞着他的道理。
所以他幾乎一夜未眠。
夜闌生機才現, 這命運卻偏要讓他們的君王再度走上一條孤獨的末路, 而他們這些人失去了魏昭靈,又如何還能真的守得住一個才複生的夜闌?
心中悲戚更甚,張恪此時難免紅了眼眶。
“走吧。”
張恪低着頭, 魏昭靈并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變化,只是淡聲說道。
“王,您真的要把楚姑娘留下嗎?”
李綏真看了一眼那殿門內,不由開口問道。
魏昭靈聞聲,他腳步微頓,回過身再望了一眼乾元殿內,那幾重紗幔遮掩了內殿裏所有的一切,他回過頭,“李綏真,你看好她,絕不能讓她回去,更不能讓她去金靈山。”
“……是。”
李綏真此刻縱有諸多的話想說,但見魏昭靈這般強硬的态度,他也只能躬身領命,不敢再多言一句。
再擡首,李綏真看着一步步邁下臺階的那位君王的背影,此刻晨光微顯,東方既白,淡金色的天光穿透了昏暗的層雲,投注在這長階之上,李綏真眼眶微熱,手指不由的在袖間緊握成拳。
昨夜有人來報,結界已經出現了極為明顯的冰裂紋,甚至還往前移動了幾寸,雖然那是很微末的差別,但還是被魏昭靈派去守結界的人發現了其中的端倪。
結界有了縮小的趨勢,并且已經開始有了裂紋,這并不是什麽好的預兆。
如果結界繼續縮小,或至某一天徹底破裂,那麽生活在結界這一邊的這片土地終将被另一方遼闊的世界所發現。
到那時,新的征伐在所難免,而原本生活在這片土地的百姓乃至所有複生的夜闌人都将重新陷入動蕩的時局之中。
如果不找出那在背後作祟的人,他們就永遠只能陷于被動之中。
所以金靈山之行于魏昭靈而言,是刻不容緩的事,即便此行充滿未知的危險,他們也早已別無選擇。
天色漸漸大亮,乾元殿中寂寂無聲,楚沅也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她睜開眼,剛想用手去撥開擋在眼前的淺發,可才伸手,她就發現自己手腕上的鳳镯裏金絲蔓延出來被纏在了床柱上。
金絲時隐時現好似流光,卻真真實實地鎖着她,将她困在了這床榻的方寸之地。
身邊已經沒有另外一個人,楚沅猛地坐起身來,她不由沖着外面大聲喊:“魏昭靈!”
下一瞬,她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漸漸近了,但那人掀開簾子探身進來,楚沅才看清她是春萍。
“姑娘醒了?奴婢這便去備水,讓姑娘洗漱。”春萍朝她行禮。
“春萍姑姑!魏昭靈呢?”
見她說完便要轉身,楚沅立即開口叫住她。
春萍回過身來,那張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猶疑不定,仿佛是不确定自己究竟該不該回答她。
适逢李綏真掀了簾子走進來,春萍便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朝他行了禮,又再看了楚沅一眼,便出去備水了。
“楚姑娘,何必問?”
李綏真站在床沿邊,伸手指了指那将她鎖在床榻上的金絲,“你見了這個,又有什麽是你猜不到的?”
“他去金靈山了?”
楚沅在看到金絲的第一眼就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而此刻李綏真的話便讓她徹底确定了她的猜測。
李綏真只是沉默,也沒有反駁。
“李叔,您有辦法幫我解除這個限制嗎?”楚沅想用手去抓那金絲,指腹卻生生地穿過,仿佛那從來都是她觸碰不到的,虛幻的光。
“楚姑娘,身為吾王之臣,王命大過天,我是絕不敢違抗的。”李綏真并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垂下眼睛,沒再看她。
“李叔!”
楚沅眉眼間已經添了些焦急之色,“他舊疾都還沒好,現在又親自去金靈山,那裏到底有些什麽,我們都不清楚,要是他遇上危險了怎麽辦?”
或是見李綏真還是不說話,楚沅隔了一會兒,又道:“李叔,你知道的,他以前并不是這樣的。”
“他滅八戶族的時候,不管是在翠玉島,還是過九曲峰,他都帶着我去了,這麽長的一段時間,他哪次把我撇下過?”
“他從來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但這一回,他也沒有把握,是嗎?”
所以,他才會利用龍鳳镯之間的牽引聯系,将她困在這乾元殿裏,為的就是不想讓她跟他一起去金靈山。
李綏真做了夜闌王那麽多年的臣子,又怎麽會不清楚魏昭靈的脾氣秉性,所以此刻他迎上楚沅的目光,一時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
他到底是無法反駁。
“李叔,您真的放心讓他自己去嗎?”楚沅認真地問他,“究竟是他給你的命令重要,還是他的命更重要?”
李綏真雖然為人随和恣意,但王的旨意在他眼中便是最為重要的事,他這麽多年來從未違背過魏昭靈的旨意。
大約也是因此,魏昭靈才會讓他留下來,看着楚沅。
可此刻聽着楚沅的這番話,他心中便難免有些動搖,他還在猶豫着,卻聽床上的“噌”的一聲劍刃出鞘。
李綏真下意識地擡頭,便見楚沅已經将魏昭靈常放在枕邊的那柄寶劍抽出,劍刃瞬間逼近她被金絲鎖住的手腕。
“楚姑娘你這是做什麽?!”李綏真瞪大眼睛,忙伸手去攥住她捏着劍柄的那只手。
“您要是實在沒辦法,我也不指望您了,反正金靈山我是一定要去的,哪怕斷只手我也去。”
楚沅一邊說着,還一邊偷偷地觀察李綏真的神情。
而李綏真卻在看她手腕上魇生花淡金色的瓣痕,他那張蒼老的面龐上滿是複雜的情緒。
“這魇生花,是你跟夜闌,跟吾王的緣分,”
李綏真忽而開口,他的嗓音裏透着幾分滄桑疲累,“現在想來,也許你便是天道與公輸盈漏算的那一環。”
公輸盈為的是讓他們的王重生,而天道看似給了她賦予夜闌重生之機的權力,實則“生”字背後,原本還是一個“死”字。
這場複生大計終究還是一個難解的死局。
但無論是上蒼還是公輸盈,都沒有料想到,這魇生花最終的歸屬并非是魏昭靈,而是一個被無辜牽連進來的姑娘。
她算是游離在這死局外,唯一的變數了。
李綏真是平生第一次違背魏昭靈的命令,他讓春萍叫來了王宮裏有特殊能力的一部分侍衛,用異能輔以割魂香來暫時切斷龍镯對鳳镯的牽制。
他将用鲵魚煉制的油膏一點一點地塗進鳳镯嵌着情絲珠的縫隙裏,幽藍的火焰憑空在她的手镯上方燃燒着,慢慢地烘烤着束縛着她的金絲。
“龍鳳镯的牽制是相互的,王可以牽制你,你也可以牽制他,只是如今,他大概已經将情絲珠取出來了,說這些也是無用。”
煙霧缭繞間,李綏真看着那火苗将金絲徹底烤斷,于是淡金色的光絲驟然消散,好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楚沅得了自由,她便立即下了床,又取出那枚白竹笛吊墜想要離開,但李綏真卻叫住了她。
“楚姑娘。”
楚沅回頭,看見未散的香霧之間,他那張神情沉重的臉。
“他是我們夜闌最不能失去的君王,我身為夜闌的臣子,到底還是沒有辦法看着他身陷險境。”
李綏真胸中明明積蓄了千言萬語,但才說了一句,他就停頓了半晌,最後,他看着面前的姑娘,想了很久,還是覺得有些事,他應該告訴她。
“楚姑娘,仙澤山背後的結界已經開始出現裂紋了,并且有日漸縮小的趨勢,長此以往,如果不是我們這裏所有的人被結界之間的空間擠壓而死,就是結界破裂,讓這片土地出現在外面所有人的面前,再度掀起不必要的動蕩……而王他,也将臨大限之期,”
“他沒有時間再去空耗,也只能殊死一搏。”
“所以楚姑娘,”
李綏真臉上再不像平日裏那樣樂呵呵的,“你确定要去?”
他已經說得足夠明白,這一趟的金靈山之行是擺在魏昭靈,乃至所有夜闌人面前最後的一盤棋局,生或死,都只在于此了。
而楚沅卻在聽到“将臨大限之期”的時候便已經愣住了,她腦子裏一片轟鳴,亂糟糟的,她站在那兒,一時根本反應不過來。
她忽然又想到昨天夜裏,他同她說過的那些話。
想起他的不安,也想起他看着她時,那雙漆黑的眼睛。
楚沅已經無法保持冷靜,她捏着白竹笛吊墜的手掌已經被其尖銳的尾端割破,刺痛襲來,殷紅的血沾了滿手,流光乍現,好似撕破空間的裂縫一般。
她沒有絲毫猶豫,縱身躍入縫隙裏。
這輩子無論末路還是歸途,她始終都不願意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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