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折柳

為君牽念兮,朝露化雪。為君魂飄兮,暮雨不絕。

馮嫽輕撫秦琵琶,一曲《牽魂》從指端飄然逸出,曲音婉轉,聲聲入心。

劉徹眉心緊緊蹙起,他聽過當年的細君公主彈奏此曲,一別經年,已是生死兩隔,再聞此曲,只覺得心頭蒼涼無限,不由得微微低頭。

翁歸靡不得不仔細打量這個坦蕩奏曲的漢家女子,雖說技法比不得細君公主,可這曲中意明明白白是為了追念,怎能不憶當年的細君公主?又怎能不使昆彌軍須靡心疼?翁歸靡有些失落地瞧向了一旁的解憂,大婚之夜,只需這曲子一響,解憂就坐定了右夫人的位置,一輩子都是軍須靡心頭疼惜的女人。

為何……偏生是軍須靡的女人?

翁歸靡緊緊握了握拳頭,暗暗地嘆了一聲。

右大将莫烆早就看呆了眼,只覺得漢家女子忘情彈曲,就是仙子一樣的人物,心頭燃燒的火只差沒把眼前的馮嫽給燒得幹幹淨淨。

馮嫽兀自輕彈,忽而擡眼悄悄瞧上一眼解憂,忽而低眉撥弦,只為将這曲《牽魂》的凄哀再沁人心肺深幾分。

解憂,若我活着,你就不必害怕。

馮嫽嘴角勾起一抹溫暖的笑,驀地擡眼瞧向了解憂。

如往昔一般令人心安,解憂慌亂的心微微平靜了一些,卻不知能還給馮嫽什麽反應,只能呆呆立在原地,看着馮嫽将這曲子彈至曲終。

馮嫽輕按弦絲,曲聲終了,只見她盈盈然抱着秦琵琶跪了下來,對着天子叩頭道:“奴婢獻藝已成,還請陛下責罰方才越禮之罪。”

失神的劉徹回過了神來,只是幹咳了兩句,看向了翁歸靡與莫烆,“大使若是不喜歡,只管開口,朕可以馬上要了她的腦袋!”

“哪有哪有!大漢人才濟濟,小小一個侍婢都能彈出這樣好聽的曲子,豈會不喜歡?”莫烆連忙擺手,灼灼的目光早已離不開此刻的馮嫽。

翁歸靡恭敬地對着劉徹行了一個烏孫之禮,道:“再過半月,玉門關外大漠易起沙暴,未免路上遇到沙暴誤了行程,還請陛下下旨,容我等今日就護送解憂公主出發。”

劉徹放聲大笑道:“大使想得周到,朕也希望早些與烏孫再結姻親,事不宜遲,今日便啓程!”

翁歸靡點頭笑道:“我代軍須靡昆彌謝過陛下,願烏孫大漢永結姻親,世代交好。”

“解憂,大漢烏孫世代交好,可就看你了。”劉徹深沉的目光落在了解憂身上。

解憂身子一顫,只覺得自己現下就是一顆棋子,無法掙紮地被強按在一個絕地之中,腦海之中只剩下了絕望的混沌感。

渾身的冰涼讓她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忽覺有人輕輕扯動她的衣袖,解憂微微低頭,瞧見了馮嫽的笑臉,這是這個世間唯一一個能給她溫暖的人了。

除了嫽姐姐,還能相信誰?

這片地獄,只能靠嫽姐姐帶我出去了。

解憂眼底噙滿了淚水,模糊的視線之中只剩下了馮嫽模糊的輪廓,只見她點點頭,顫然跪地,拜倒當下,“臣女解憂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強忍的淚水從臉頰邊滑落,滴在冰涼的大殿地板上,碎成千片。

“奏樂!”劉徹長袖一揮,喜樂奏起,在他心裏,盤算的是烏孫一時的安穩可以給他帶來多少時日與匈奴繼續戰鬥。

在翁歸靡心底,卻是解憂這樣美好的女子,最終不是他的女人。

馮嫽将手中的秦琵琶遞給了身邊的其他侍女,親手扶起了瑟瑟顫抖的解憂,低聲道:“我們離開這裏……”

離開……

解憂對上了馮嫽含笑的臉,剎那失神,會是真正的離開麽?

馮嫽微微點頭,似是給了她一個确定的答案,“公主請。”

解憂慌亂的心再次有些稍微的平靜,她怔怔地看着大殿之外空蕩蕩的天際,茫茫然邁出步子,跟着烏孫使臣走出大殿,一步一步走下石階,走出皇城。

那些熟悉的喜樂不休,每一聲都顯得格外的刺耳,刺得解憂覺得莫名的害怕,若不是身邊有馮嫽的攙扶,只怕她馬上就能癱軟坐倒,抗拒這一世的悲劇。

“公主,請上車。”馮嫽環視了一眼迎親隊伍,忽地柔聲一喚,解憂再次回過神來。

烏孫前來迎親之人不過三百人,這迎親馬車倒也算得上精致,只是獸皮中微熏的味道撲面而來,才掀起車簾,解憂就覺得一陣莫名的反胃。

馮嫽注意到了解憂的難受,忽地松開了解憂,不忘細聲道:“公主別怕,容嫽去去就回。”

解憂點點頭,看着馮嫽走到皇城外的柳樹下,折下兩條柳枝,走了回來,遞給了解憂,“若是覺得毛皮味道難聞,不若多嗅一嗅柳枝,至少這柳木的味道,比毛皮味道好聞多了。”

解憂紅着眼眶定定看着馮嫽,再點了點頭,将柳枝湊近鼻端,細細地聞了好幾口,倒吸了一口氣,終于踏上了馬車,走入了車廂。

馮嫽緊跟着進了車廂,放下了車簾,伸手握住了解憂的手,正色道:“不必害怕,解憂。”說着,馮嫽輕輕給解憂拭去了眼角淚水,“他們迎親帶的人實在是太少,稍有變故,只怕也難護你我周全,這就是你跟我的轉機。”

“變故?”解憂抓緊了馮嫽的手,不明白馮嫽話中的意思。

馮嫽微微一笑,不打算再說下去,“這一路上,我讀了不少關于西域的書,當中有一個好玩的,你可想聽?”

解憂點點頭,“什麽?”

馮嫽笑問道:“你可知道大漠之中最可怕的是什麽?”

“沙暴。”解憂想了想回道。

馮嫽搖了搖頭,笑道:“或許沙狼比沙暴更可怕。”

解憂表示不解,忽然車子一動,馬車前行,解憂只覺得心口一緊,她知道這是迎親隊伍準備離開長安了。

馮嫽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離了玉門關,才算是離了大漢,放心,離了大漢,才能有你我離開地獄的機會。”說完,馮嫽将解憂膝上的柳條折了又折,折成了一個圈,放在了解憂的頭上,“這一路上第一個要學會的便是習慣這股獸毛味兒,出了玉門關,可就再也沒有柳條的味道了。”

解憂點點頭,她知道嫽姐姐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既然嫽姐姐說了要帶她離開這片地域,那她也要變得更堅強,若是連這獸毛味道都受不了,那大漠的風沙她又如何承受?

“還想聽沙狼的故事麽?”馮嫽瞧她紅紅的眼色終于消退了下去,又将話題拉了回來,“若是覺得倦了,可以小憩片刻,我安靜陪你。”說完,坐在了解憂身邊,拍了拍膝蓋。

解憂倒在了馮嫽雙膝之上,輕輕搖頭,“嫽姐姐,你說故事,我聽。”

馮嫽輕輕撫着解憂的鬓發,如同當初在彭城的寵溺,從十餘歲起就喜歡這樣溫柔寵溺着解憂,早已成為了她習慣的一部分,“大漠風沙無情,大漠裏的沙狼總是承受着死亡的考驗。有兩頭狼在一次沙暴中與狼群失散了,在沙漠之中迷失了方向,本來以為這就是它們的宿命,卻不想更可怕的是它們在饑腸辘辘之時又遭遇了大漠中同樣饑腸辘辘的商旅。”

“人總是想活下來,他們将這兩頭沙狼當成了救命的食物,于是,圍攻了這兩頭狼。”

解憂一驚,心不由得懸了起來,“然後呢?”

“然後,一頭沙狼被捉到了。”馮嫽的聲音沉了三分,“不是因為它跑不了,而是它故意讓自己被抓到,讓自己的同伴逃離死亡。”

解憂輕嘆了一句,“可惜……”

“弱肉強食,本是天地法則。”馮嫽說得坦蕩,突然話音一轉,問向解憂,“你若是那只跑掉的沙狼,你會回來麽?”

解憂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馮嫽澀然一笑,道:“那只跑掉的沙狼回來了,它拼盡全力地沖回來,只為狠狠地咬住被抓那只沙狼的喉嚨。”

解憂大吃一驚,馬上坐了起來,“為何它要如此?”

“跟你一樣,商旅也不相信這樣的結果,害怕被這只沙狼傷到,松開了那只被抓的沙狼。”馮嫽握住解憂的手,說得平靜,“趁着商旅們的驚愕,兩頭沙狼拔腿就跑,消失在了商旅們的眼前,只留下一路沁入黃沙的猩紅狼血。”

“那頭狼還活着麽?”解憂幽幽問道。

馮嫽微微一笑,“或許活着,也或許被黃沙掩埋了。只是,若是連死都不怕了,不論是生是死,這兩只狼已經算是逃離了地獄,逃脫了被人宰割的命運。”灼灼的眸光從馮嫽眸中泛出,定定落在了解憂臉上,心底暗暗道,“也算是,永遠在一起了。”

解憂迎上了馮嫽的眸光,冰涼的身子只覺得溫暖了起來,只是心底兀自對方才那個故事有三分餘悸。

嫽姐姐,你該明白,不管什麽時候,我都做不到下手傷害你。

更何況,時至今日,天地之大,我身邊只有你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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