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夜舞

烏孫昆彌的大婚,大漢與烏孫的再次締結姻盟,對烏孫上下來說,是天大的喜事。

當月亮爬上天際,草原上的篝火映紅了烏孫百姓們的笑臉,只需淺淺地吸一口氣,便能聞到上好的烤羊肉撲鼻而來的濃郁肉香。

軍須靡高興無比地将馬奶酒遞給身邊不發一言的解憂,“喝!”

解憂被軍須靡這樣的舉動吓了一跳,當瞧上軍須靡那雙灼灼的眸子,她知道今夜是無論如何都逃不了了。

解憂嘴角揚起一抹苦澀的笑,正如當初強顏歡笑的細君公主,剎那的人影重疊,讓軍須靡不禁怔怔看呆了眼。

解憂接過了軍須靡手中的酒杯,雖然不知道方才軍須靡說的那一句烏孫話可是讓她喝酒,但是此時此刻,她确實需要一杯酒,讓自己多些膽氣,也讓自己麻痹一些,放下一些心底的懼怕,從此心如死灰地迎接她的人生。

解憂仰起臉來,将一杯馬奶酒盡數飲下,只覺得火辣辣的滋味沿着咽喉一路沖入腹中,又甜甜地升起一抹奶香來。

酒可從辣變甜,她的人生呢,可否能柳暗花明?

解憂自嘲地笑了笑,只覺得肩頭一暖,驚詫之餘,已被軍須靡大手一帶,順勢倒入了軍須靡的懷中。

烏孫男兒多穿獸皮之衣,即便是烏孫昆彌,身上也少不得穿些獸皮挂墜——解憂只覺得一股濃濃的男兒汗味混雜着獸皮味道沖鼻而來,天旋地轉,只想馬上逃離這裏,逃離這個讓她隐隐作嘔的味道。

軍須靡還以為懷中的女人是害羞,瞧她因為馬奶酒而隐隐泛紅的臉蛋,軍須靡忍不住吞了口津液,伸手緊緊捏住了解憂掙紮的下巴,狠狠地一口親了上去,放聲大笑道:“哈哈哈,美人!美人!”

“昆彌萬歲!萬歲!”

喜宴之上,看見這一幕的翁歸靡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低下了頭去,不讓任何人看見他此刻眼底燃燒的火焰。

解憂狠狠地推了推軍須靡,強忍的委屈湧上心頭,此時此刻被當衆輕薄,更是心頭一酸,眼淚簌簌地滾了下來。

軍須靡蹙緊眉心,只覺得掃興,冷聲問道:“你竟敢推我?”

翁歸靡當即起身,朝着軍須靡行禮道:“昆彌息怒,這漢家公主自幼熟讀禮法,自然不好意思在這大庭廣衆之下與昆彌親密,還請……”

左夫人邪魅地笑了笑,點頭道:“翁歸靡素來喜歡漢家禮儀,說得自然在理,昆彌,這人已經嫁到烏孫來了,還怕晚上跑了不成?您看現下君臣同樂,百姓歡喜,就不要為這點小事掃了興致了。”

軍須靡看了看這兩人,側臉看了看解憂淚光盈盈的眸子,冷聲道:“可是我的興致已經掃了,你瞧她這一臉委屈狀,讓我如何還有……”

翁歸靡連忙接口道:“昆彌莫怒,既然是右夫人害昆彌不快,不妨讓右夫人為昆彌一舞,哄昆彌一樂?”說到這裏,翁歸靡把烏孫話換成了漢話,目光定定看着解憂,“早就聽說漢家女子身姿婀娜,一舞傾城,右夫人不妨給昆彌獻舞一曲,讓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也飽飽眼福,也為昆彌今夜的洞房花燭添些美妙回憶。”

“我……”解憂瑟瑟起身,愕然看着翁歸靡,此時此刻,她可以相信之人,也只有這個烏孫男子了。

得罪了昆彌,她日後處境堪憂,若是再不領翁歸靡解圍之情,日後又拿什麽去保護她的嫽姐姐?

堅強……她要堅強……

翁歸靡含笑點頭,目光看着軍須靡沉默着坐回獸皮王座,他知道,軍須靡這是默許了。

“看舞了!看舞了!”

百姓與大臣們激動萬分地圍了過來,目光全部鎖定在了解憂身上。

解憂嘴角輕顫,淚水仿佛凝結在了眼底,只是盈盈閃動着,卻不再滑落眼角。只見她強顏一笑,盈盈然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喜宴正中,每走一步,心底都有個聲音響起。

既然逃不了,就要好好活下去,為了嫽姐姐,好好活下去……

嫽姐姐,你說過,只準為你一個人哭,所以,我不哭了,以後都不哭了……

這支舞,就讓我送給你,雖然你看不見,但是從今而後,我再也不會跳舞,再也不會跳這一支《幽蘭》。

宛若山中蘭,幽幽為誰綻?

解憂嘴角勾起一抹坦蕩的笑容,撚指折腰,幽幽獨舞,此間寂寞,此間幽冷,旁人看去,只當是漢家女子的清冷,卻不知道這是一支涼心之舞。

和親烏孫,地獄已入,将來歡樂已盡,剩下的只有她的身份——和親公主,要為了大漢與烏孫的安定活下去。

從沒想過,這片天空也要女子用瘦弱的雙肩扛,偏生這個女子注定是她,劉解憂。

“翁歸靡!”在烏孫百姓與臣子的贊嘆聲中,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了人群,拍了拍翁歸靡的肩頭,“看什麽看得那麽呆?”

翁歸靡側臉往莫烆看了一眼,輕咳了兩聲,“你現在才出現,好在昆彌沒有注意你,否則我還真不知道如何幫你作掩?”說完,翁歸靡想到了馮嫽,“那個侍女怎麽樣了?”

莫烆臉上的笑意一僵,苦笑道:“定是活着……”

翁歸靡在莫烆附近瞧了瞧,“她可是留在神醫那兒養傷了?”

莫烆搖頭,無奈地再搖了搖頭,“她想去哪兒,可是誰也攔不住她。”想到她一到喜宴外,就忙着換下身上污衣,只為了能幹幹淨淨地去到解憂公主身邊,好生侍候她。

“小心!”

烏孫侍衛突然急喝一句,已齊齊地抽出了腰間的彎刀,定定盯着突然揮劍跳到解憂身邊的白衣侍女——

“公主殿下,可還記得有一支舞叫做——《白雪》?”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眉眼一如既往地溫潤,馮嫽劍鋒指向,正對軍須靡,自己卻側臉朝解憂微微一偎,“《幽蘭》太苦,不如讓嫽來陪公主舞這一曲——《白雪》。”

“嫽……”解憂的眼眶一紅,不敢相信眼前看見的一切,她的嫽姐姐如今站在面前,還這樣好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聲音一啞,忘形之間,只差點撲上前去,緊緊抱住馮嫽。

只是馮嫽知道,這樣的場合,她不可讓解憂做出這樣的舉動,她只能忍淚輕笑,“公主難道忘記了?”肩頭微微撞了一下解憂的身子,微微搖頭,示意解憂不要失态。

解憂微微點頭,讓自己再次強顏歡笑起來,舞姿卻忽地變得歡快起來,一襲紅衣旋舞飛揚,像是一只振翅飛舞的火紅蝴蝶,随時可能逐風飛去。

馮嫽手中劍鋒一轉,對着軍須靡微微颔首,算是行禮,只聽她用烏孫話說道,“我大漢除了舞姿婀娜之外,其實漢家女子不是所有人都只會手拿繡花針,若是昆彌不棄,就由嫽與公主為大漢舞一曲——《白雪》。”

左夫人眸光一閃,定定看着馮嫽,眸底暗流湧動,不知道在思量着什麽。

軍須靡坐定了身子,他确實一直以為漢家的女人大多與細君公主一樣,是纖弱需要男人保護的,卻不想今夜小小侍女竟然持劍作舞,确實讓他小小地驚訝了一下。

更何況,這小小侍女竟然會說烏孫話,更是讓軍須靡覺得甚是有趣。

當下軍須靡點頭一笑,舉杯痛飲,“我倒要看看,什麽是《白雪》舞?”

“那就請昆彌看好了!”馮嫽話音一落,手中長劍劃空作響,只見她好像化身成了紅蝶外飛舞的白雪,緊緊飄在紅蝶周圍,好似要帶着當中紅蝶翩翩飛出紅塵、飄搖上天一樣。

皚皚檐上雪,皎皎同心約。

今朝作別離,生死心不離。

只可惜,白雪一旦落入凡塵,注定要化作沾塵雪水,再也不可幹幹淨淨。

解憂不能化蝶飛走,馮嫽也不可這樣永遠執劍守候她左右。

舞,有開始,終有盡時。

人相聚,在一起,也終有分離。

今夜的分離,對馮嫽來說,是撕心之痛,對解憂來說,是屈辱之傷。

只是,即便是兩人痛徹心扉,偶爾回眸相望,留給彼此的都是安心的笑。

“不管什麽時候,你都與這白雪一樣,皎潔幹淨。”旋舞之中,解憂隐隐聽見了馮嫽的聲音,她心頭一酸,重重點了點頭。

“這裏即便是看不到彭城的燈火,你只要掀起簾子,我保證這天地之間總有一盞燈火是為你長明……所以解憂……別怕……”

馮嫽那溫柔的聲音中隐隐帶着沙啞,解憂知道,那是馮嫽強忍的疼痛,可是她的嫽姐姐依舊還是笑着,只為了讓她不害怕今夜即将到來的夢魇。

“我不怕……”解憂終究沒有忍住眼眶中的淚水,在舞盡之時,眼中淚水簌簌滴落,她伸出手去,想要去握緊馮嫽的手。

可是馮嫽卻跪在了地上,低下了頭去,眼淚滴在地上,再也難休。

“好!”軍須靡撫掌大呼一聲,這絕妙之舞,當真是讓他今夜的興致重新回來,這春宵苦短,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這後面之事,自然是他身為烏孫昆彌必須也樂意去做之事。

“哈哈哈,解憂。”

解憂只覺得被誰攔腰一抱,驚魂未定地看向了軍須靡,只見他更加得意地放聲一笑,“我會憐香惜玉的……”

“昆彌萬歲,右夫人千歲!”

唱和聲中,軍須靡抱着解憂大步走入了行營大帳,當裂帛之聲與解憂的驚呼響起,撕裂的已不僅僅是馮嫽心,更是翁歸靡的心。

馮嫽緊緊抓着腳下紅泥,只覺得眼前模糊的一切忽地變得比什麽都猩紅,濃濃的腥味從心口蔓延開口,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了無休無止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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