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蘇醒
烏孫昆彌終于有了兒子,來自匈奴的左夫人幸得蒼天庇佑安然産下一子,軍須靡激動地給兒子取名泥靡,下令舉國同慶。
當莫烆的奏報來到赤谷城,軍須靡幾乎是厭惡的口吻下令,“右夫人邪魅之人,本昆彌就随她的意,以後莫要再報此人消息!”
“諾!”
不用一刻,左夫人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
她虛弱地笑了笑,臉上浮起一個滿足的笑來,喃喃道:“什麽細君,什麽解憂,你們注定只能做匆匆過客,軍須靡只能有我一個夫人!”
寝宮之中,左夫人得意地接過了女奴送上的養生湯藥,喝了幾口,似是想到了什麽,沉聲吩咐道:“給本宮找幾個人好好盯着草原上的那些個漢人,若有什麽風吹草動,速速來報。”
“諾。”
女奴退了下去。
左夫人的一雙鳳眼微微一轉,自語道:“劉解憂,你最好是乖乖的一輩子待在赤谷城外,否則,本宮保你活不過三日。”
與此同時,赤谷城,翁歸靡府邸,他也接到了莫烆的手書。
“這樣也好……”翁歸靡嘆了一聲,目光深邃地瞧向了夏都草原的方向,眉心緊緊蹙起,“馮嫽,你最好不要太靠近解憂,否則,休怪我無情。”
“來人!”翁歸靡突然下令。
“主人有何吩咐!”
翁歸靡冷冷下令道:“找幾個信得過的好手,暗中保護在夏都的右夫人,每日回報右夫人情況。”
“諾!”
翁歸靡看着随從離開,不禁握緊了雙拳,從小窗瞧向了赤谷城最高的地方——王宮!
“我若是你,定不會舍得她在赤谷城外。”聲音沙啞,滿滿的都是不甘,“總有一日,我要讓赤谷城上下,夾道歡迎解憂入我烏孫!”
三日後,軍須靡的王令到達夏都草原,終于讓解憂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草原廣袤,郁郁蔥蔥,天地之間,忽地少了一絲沉重壓抑,解憂揚起臉來,終于有了一刻的舒心與安心。
其他随解憂一同和親的宮人們卻滿心的陰霾。
解憂是和親公主,卻入不得赤谷城,也就是說從大婚那日開始,解憂便是烏孫昆彌軍須靡的冷宮女人,他們将一輩子活在赤谷城外,百無一用。
對于朝廷而言,一個和親公主若是沒有了用處,便不值得再關注,這些随公主一起遠嫁大漠深處的人,便命賤如蝼蟻,誰也不會管他們死活,誰也不會顧他們的吃穿用度。他們或許會為了活下來,成為烏孫貴族的家奴、家婢,甚至成為市集上任人挑選的低賤奴隸,不知道下一個主人會如何對待他們。
濃濃的陰雲剎那在漢家和親隊間蔓延開來,每一個人,瞧向解憂的眼神都是憤怒與絕望,就好像是一把尖銳的刀子,讓人望而生寒。
莫烆清楚地感覺到氛圍的變化,他也清楚明白,今日若不是他還在這裏,只怕這些人早就沖上去責罵解憂,而那個依舊昏睡的傻女人若是知道事情變成這樣,又會不會因為擔心公主不好好休養?
放下帳簾,解憂一時避開了那些刺人的目光,轉身瞧向床榻上昏迷未醒的馮嫽,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一抹安心的微笑。
她走到了床榻邊,坐了下來,伸出手去,輕柔地撫了撫馮嫽的臉頰,為她拭去了額上的冷汗,柔聲喚了一聲,“嫽姐姐……”
目光流連于馮嫽溫婉的臉龐,解憂嘴角漾着笑意,手指從馮嫽的額頭沿着鼻梁滑到馮嫽的唇上,“冷宮其實一點不苦,因為我知道,嫽姐姐你會一直陪着我,一直,一直。”眉心微微一蹙,解憂俯下身去,額角輕輕地摩挲着馮嫽的額角,“只是,嫽姐姐,你何時才能醒來?”伸出了手去,解憂握住了馮嫽的手,手指沿着指縫滑去,十指緊扣,一如往昔般堅定,“我會等你,等你醒來,一起在這個冷宮中相守。”
微微一笑,解憂眼底眉梢都是對未來的憧憬,天地廣袤,即便是再苦,只要馮嫽在身邊,還有什麽可怕的?
“朝拜的一切已經準備妥當。”
來自帳外的宮女聲音是那般冷漠,甚至隐隐帶着三分怨憤。
解憂只是微笑着站直了身子,應了一句,“知道了,你下去吧。”
甚至連“諾”都沒有,宮女留給解憂的只有一串踩着青草離開的娑娑聲。
解憂搖了搖頭,掀起帳簾,坦然走了出去,今日是她第三次朝拜蒼天。或許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在虔誠忏悔,可是只有她知道,她是在許願,希望這樣的虔誠可以換來蒼天的眷顧,讓她與馮嫽可以這樣平靜的相守一世。
莫烆遠遠瞧着解憂淡然跪地,朝着蒼天一拜,二拜,三拜,然後挺直着腰杆,虔誠祈福,他不得不承認,這幾日來,那個弱質漢家公主少了幾分當初的孱弱,卻多了幾分豁達的開朗。
“撲哧!撲哧!”
白鴿從赤谷城的方向飛來,似有了靈犀一般落在了莫烆的肩頭。
莫烆認得這只白鴿是翁歸靡的信鴿,他打開了信鴿腳上的信箋,看了一眼信箋上的內容,自言自語笑道:“翁歸靡啊翁歸靡,你我兄弟多年,難道還不懂你的心思?”說完,他将信箋撕了個粉碎,回頭招呼了十名烏孫随兵,帶着他們悄然離開了大帳。
“公主這樣,烏孫昆彌又看不見,又有什麽用?”
“噓……”
“我說的是實話!”
“我們是大漢的使臣,如今算什麽?”
“都是公主不争氣,否則我們怎會……”
解憂閉眼聽着身後漢家随侍的竊竊私語,心頭湧起一抹委屈來,事到如今,她是大漢的罪人,是這些人的災星。
“解憂,泱泱大漢,靠你一個女子和親換幾日西域清淨,你就是大漢太平數日的大恩人,不管走在大漢也好,西域也罷,也該仰起頭,笑着走路——該哭的那個人,不該是你,是這大漢上下無能之輩!”
當日灞橋柳邊,馮嫽的話語在心頭忽地浮現。
解憂心頭一震,驀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嘴角緩緩揚起一個釋然的笑來,她睜開眼眸,側臉一一掃過這些随行的侍女宮人,将腰杆挺得筆直。
落到這個境地,他們的公主竟然還可以這樣自若而笑?
那幾個竊竊私語的侍從驚忙避開解憂的目光,心頭莫名地升起一絲愧意來。
“本宮是大漢的公主,若是本宮活不好,你們自然也活不好。”說着,解憂提着裙角站了起來,微微昂起下颌,眉宇之間更是坦然,一抹帝家的傲然自眸底流出,“若是本宮活好了,你們自然也能活好。你們說,本宮是該好好活呢,還是該以死謝罪?”
“公主萬萬不可輕生!”侍從們慌忙跪地一拜。
解憂莞爾,“本宮自然不可以輕生,因為本宮來此,不僅僅是為了做昆彌的女人,還要将我大漢的友睦之意傳到烏孫……”
帳簾的一角,悄悄掀起。
蒼白的臉龐上浮起一抹安心的笑來,不知何時醒來的馮嫽欣慰地微微颔首,目光眷戀地在解憂身上巡梭。
“本宮一時不能入赤古城,不代表一世不能入赤古城,若是本宮中途憂郁而亡,那你們可這輩子還有誰人能指望?”解憂說完,走到其中一個宮婢身前,彎下腰去,親手扶上他的手臂,吓得那侍從往後一縮。
“公主殿下,奴婢不敢……”
“你我都是大漢子民,千裏迢迢而來,在這裏,你我便是親人。”解憂說着,扶起了那名宮婢,笑道,“所以我們都要好好活着,等待雲開月明的一日。”
說完,解憂環視衆人,笑顏如花,坦然而凜凜。
當解憂的目光最後定格在帳簾那掀起的一角,身子輕輕一顫,眼圈微微一紅,盈盈淚眸脈脈望着那個含笑點頭的蒼白女子,翕動的唇瓣低低地喚出了那個名字,“嫽……”
馮嫽有些吃力地掀簾而出,腳下有些踉跄,讓解憂忍不住往前走了幾步,卻瞧見馮嫽微微搖頭,示意不要失禮,只得硬生生地止住了腳步。
只見馮嫽蹒跚着走到解憂面前,突然對着解憂跪了下去,行了一個叩頭大禮,“唯願……唯願公主……康寧……千歲……千歲……千千歲……”
解憂一驚,馮嫽聲音才落,其他随侍也紛紛拜倒。
“免禮。”解憂急忙俯身去攙扶馮嫽,“嫽,你身子不适,這等大禮就不用了。”
馮嫽擡起暖暖的雙眸,與解憂關切的眸子相對,蒼白的臉上笑意滿滿,千言萬語只說出一句,“公主喜……則我們喜……公主悲……我們亦同悲……”
解憂,你終究是長大了。
這句話在馮嫽心頭暖暖地徘徊,她能感覺到解憂攙扶她的雙臂,不再那般柔弱,已足以在她虛弱如厮時撐起她的身子。
解憂含淚一笑,莞爾道:“諸位安,則本宮安,免禮,起身!”
“謝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解憂的手指緊了緊,指腹感受到了源自馮嫽衣袖下的暖意,心,是前所未有的安然,也是前所未有的坦蕩。
馮嫽彎眉一笑,宛若一只虛弱的大漠沙狐,眼底的深情足以讓解憂沉醉與心疼。
天地之間,兩人心湖深處,同時響起一個聲音——
惟願今生悲喜同途,相攜一世,生死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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