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陳年舊事
等待衛青前來的這段時間,劉據一直在努力整合自己的記憶,他怕自己的舉止突然發生轉變,不像之前的小太子了,從而引起舅舅的懷疑,要是那樣的話,可就不好玩了。
等到衛青真的來了,劉據頓時明白,他所有的設想都是多餘的,因為剛聽到有人通報,說大将軍到了,沒等他的腦子作出任何決定,他的身體就從榻上蹦了起來,赤足朝外面跑去。
“舅舅!”劉據簡直不敢相信,那種甜得發膩的聲音是自己發出的,雖然他一直很喜歡舅舅,和舅舅的關系比父皇還要親密,可他小時候真是這樣叫舅舅的嗎?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呆滞。
“據兒,你怎麽沒穿鞋子就跑出來了?你身體剛好一點,要是又生病了怎麽辦?”衛青說着把劉據抱了起來,抱進房間放回榻上,“皇後還不知道這邊發生的事,不然不知急成什麽樣?”
劉據原想分辨,他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他的身體好得很,從小到大就沒怎麽病過,不料脫口而出的卻是:“我想舅舅了,所以特地出來接舅舅!”
衛青聞言愣了愣,随即笑道:“陛下前幾日還對臣說,太子長大了,懂事了,怎麽今日看着,卻跟嬗兒差不多。”劉據從小愛黏着他沒錯,可這種明晃晃的撒嬌的話,近兩年也是沒怎麽說了。
劉據汗顏,舅舅這話未免有點誇張了,雖然那個其實也算是他自己的小太子在竭力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可無論如何,他也不至于和小嬗兒被舅舅歸到同一類吧,好打擊人。
舅甥兩人說笑一番後,衛青在榻邊坐下,溫言道:“據兒,我聽無憂說,你急着要見我,還說有話要問我,究竟是何事?”太子到底不是小孩子了,如果不是有急事,不會這麽急着找他過來,因為他就是不說要見他,得知太子醒了的消息,他晚些時候肯定也是要過來探望的,可劉據連這會兒工夫都等不得,特地要無憂給他帶話,可見事情就是非常急了。
劉據抿了抿唇,沉聲道:“舅舅可曾見過淳于缇萦?她以前是不是給去病哥哥治過病?”淳于意無子,膝下只有五個女兒,淳于缇萦是最聰明細心的一個,女承父業算不得稀奇。
“淳于夫人!據兒為何突然提起她?”衛青沒有馬上回答劉據的問題,而是反問道。
劉據不假思索道:“前日,我們剛到甘泉宮,我找去病哥哥和嬗兒去泡溫泉,去病哥哥沒去,說是有些頭痛。後來我打聽到伴駕前來甘泉宮的太醫裏,許太醫最擅長治療頭疾,就讓他去給去病哥哥診脈。誰知許太醫看過卻說,他不确定結果,要回去翻閱先師的醫書,他的先師便是淳于意。随後去病哥哥又說了,他曾見過淳于缇萦,可具體是怎麽回事,他卻不肯告訴我和子孟。”
劉據如實說了他們到了甘泉宮以後發生的事情,卻把他與霍光之前緊盯了霍去病大半年的事實給略過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他們根本沒法解釋,這麽做的原因是什麽。
“據兒,許太醫可曾回話沒有?”衛青的眉頭不知不覺蹙了起來,眼神中透出幾許擔憂。
劉據搖搖頭:“還沒有,那天我特地跟許太醫打了招呼,無論結果如何,都要先報給我。但是翌日便是狩獵,我和子孟獵鹿發生了意外,之後我昏睡到了現在,子孟據說被去病哥哥關在屋子裏罰跪,不知道許太醫是沒來回話,還是想回找不到人。”如果去病哥哥的頭疾真的很麻煩,許太醫未必敢直接告訴他,他應該是先跟他甚至是父皇說一聲的。
想到這裏,劉據立即揚聲喚人,讓他們把許太醫趕緊傳過來,他有話要問他。
随後,他又問道:“舅舅,你還沒有告訴我,淳于缇萦是不是給去病哥哥治過病呢?”衛青不同尋常的反應告訴他,這件事比他預想的,可能還要複雜,還要棘手。
“據兒,你先別急,我們聽聽看許太醫是怎麽說的……”也許并不是他們不想聽到的那個結果。
劉據也想這樣安慰自己,無奈元狩六年的九月發生了什麽,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所以此時此刻,劉據只能祈禱,在淳于先生的醫書裏,能有治療去病哥哥的頭疾的相關記載。
又或者,去病哥哥的病本身并非絕症,只是原先發現太晚,他又遠在朔方,所以……
在劉據焦急不安的心情裏,許太醫很快被帶了過來,他的臉上毫無表情,讓人讀不出任何信息。
“微臣拜見太子殿下!拜見長平侯!”事關冠軍侯的病情,在劉據這裏見到衛青,許太醫并不意外。
“免禮免禮!”劉據虛擡了下右手,問道:“許太醫,你的醫書查閱得如何了?”
許太醫剛起身,不及開口又跪下了,請罪道:“啓禀太子殿下,請恕微臣無能。”
“你沒找到?”劉據不悅地皺眉,不會就不會,那日何必又說看到過類似的病例。
許太醫叩首道:“在先師的醫書上,的确記載了類似的病例,脈象和表現都相似,但是——”
見他卡在“但是”二字上,半晌沒有下文,衛青接着道:“沒有記載治療方法。”他就知道會是這樣,因為當初淳于缇萦也是這樣說的,如果淳于意有過記載,她不可能不知道。
“舅舅?”劉據轉過頭,眼神有些茫然,這是不是意味着,許太醫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
衛青沉默片刻,朝着許太醫揮了揮手:“你先退下吧。”
許太醫遲疑,見劉據默然颔首,方默默地告退了。
等許太醫退到屋外,劉據舊話重提:“舅舅,你現在可以告訴我是怎麽回事了吧。”
衛青猶豫了會兒,良久方道:“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年去病四歲……”他說到這裏頓了頓,補充了句:“也有可能是五歲,過去太多年了,我有些記不清了。據兒你知道的,去病小時候身體不好,動不動就愛生病,不然你二姨母也不會給他取了這個名字。那一回,他病得特別嚴重,長安城裏有名的醫者都看過了,都說無能為力,陛下派了太醫過來,也是束手無策。”
“啊?!”劉據小小地驚嘆了一聲,他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這一段。
伸手在劉據頭上揉了揉,衛青繼續道:“當時,我們全家都要急瘋了,恰好碰上淳于夫人扶柩回京。她繼承了淳于先生的全部本領,醫術可謂出神入化,她給去病開了三副方子說依次熬來喝,每副方子喝上一旬,又給去病紮了七天的針,他的病就完全好了。而且自那以後,去病就沒怎麽生過病了,身體變得很好,但是淳于夫人在離開的時候說過,她說去病……”
“淳于夫人說什麽了?舅舅,你快說呀!”見衛青欲言又止,劉據急得不行。
衛青輕輕嘆了口氣,緩緩道:“淳于夫人說,去病的病是從胎裏帶來的,她的治法是治标不治本,并不能将病根祛除,可要是二十歲之前不會發作,應當也無大礙,誰能想到——”
劉據瞬間明白自己為何從未聽過此事了,原來是舅舅和父皇都以為此事已經過去了,而去病哥哥宿疾發作的時候,偏偏又是遠在朔方,搞不好根本就沒人把這兩件事聯系到一塊兒去。
劉據思忖片刻,追問道:“舅舅,淳于夫人可有說過,如果去病哥哥的病發作了,該如何辦?”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劉據其實是沒抱什麽希望的,淳于缇萦真有法子的話,當年早就說了。
“自然是沒有的。”衛青微微搖頭,随即卻道:“不過淳于夫人說過,她回到老家後會繼續研究相關的情況,也許會有發現也說不定,她還讓我們有什麽情況可以派人聯系她。”
“淳于夫人的老家在哪裏?臨淄對不對?”許太醫是指望不上了,淳于缇萦這裏還能抱有一線希望,只是算算年紀,她也是六十好幾的人了,是否還在人世,誰也說不清楚。
“就是臨淄,沒錯。”衛青肯定道:“十幾年前,淳于夫人回京是為了安葬她的夫君,随後便帶着兒女回了臨淄老家,如果不出意外,她如今也應該是在那裏才對。”
說到這裏,衛青霍然起身,肅然道:“據兒,此事暫時不要告訴去病,我先去和陛下商量,再派人去臨淄打探淳于夫人的情況。”淳于缇萦是否還活着,她研究出對症良方沒有,誰也不知道。
劉據趕緊點頭:“舅舅,我知道了,保證不會說的。”霍去病正嫌他和霍光煩呢,他怎麽可能把還不确定的事告訴他,除了平添憂慮,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眼見衛青轉身要走,劉據又問道:“舅舅,那日跟随我的侍衛,阿翁都是如何懲罰的?”
衛青頓住腳步,回道:“陛下并未大懲,據兒不用擔心。”事出有因,皇帝對太子身邊的人并未重罰。
“既然這樣的話,舅舅見到去病哥哥,幫子孟說個請吧,讓去病哥哥不要再罰他了。”暫時不想見到霍光是一回事,幫他說情是另一回事,劉據怕自己說了不好使,特地拜托給了衛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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