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負荊請罪
未過半個時辰, 安和殿四周多了無數雙眼睛。一半是好奇,一半是來看笑話的。嚴曦也沒打算要臉,這一路走來, 早被人從頭到腳看了不知多少遍。只要皇上能消氣, 不跟他秋後算賬, 就算讓他游街,他也樂意。
看到那些怯怯探出頭的宮女, 嚴曦統統回之一笑, 還順帶着擠擠眼, 宮女臉上立馬飛來一朵紅雲, 含羞離去。當然, 也有躲在柱子後,不願離去的。
頭上一片陰雲籠罩,擡頭是藺容宸放大的臉,接着一股冰凍三尺的寒氣撲面而來,“嚴大人請個罪都不忘跟宮女眉目傳情。春日才剛過,你這思春思得是太晚還是太早?”
“……”嚴曦幹笑兩聲, “皇上,剛才有風, 微臣迷了眼而已……”
“哦?”藺容宸彎腰, “欺君可是要砍頭的。”說着一手挑起嚴曦的臉, 一手撐開他的眼皮,左右看看,順便吹了口氣。
“……”嚴曦渾身一顫。
藺容宸直起腰, 負手道:“不跪滿三個時辰,不許起來!”
“不是兩個時辰麽?”嚴曦欲哭無淚。
“朕是皇上,只要朕開心,可以讓你跪一輩子。”請個罪都如此不專心,不罰你罰誰?
“就算皇上不開心,微臣也要跪你一輩子。”嚴曦耷拉下臉,心想:這天下就你最大,你開不開心,見了面我都得跪。
藺容宸的臉色有所緩和,唇上多了一抹極淡的笑意。
周公公對這兩個人奇怪的相處已經見慣不怪了,端着手跟在藺容宸身後,“皇上,欽天監說今日有雨。”
藺容宸充耳不聞,取出一卷文史閱覽起來。這會兒日頭正盛,有雨也是下午的事。
“萬一下起雨來……”
“下雨又如何?上次那杜俊在雨裏跪了三個時辰,你莫不是忘了?”藺容宸頭也不擡的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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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公想了想,搖搖頭,“那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藺容宸放下書卷,“你倒是給朕說說。”
“皇上待嚴大人比杜大人親近些……”
“朕那是看在前太傅的面子上!”藺容宸提了音量,迫不及待地解釋,“但他若犯錯,朕絕不姑息!”
“是!皇上素來公私分明。”
藺容宸滿意地點點頭。
一炷香後,殿外陰風乍起。未幾時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随後竟越下越大,連成一條線。周公公很是意外地一直在藺容宸身側候着,沒再開口。
嘩啦啦的雨點打在瓦上,打在階前,打在窗外……藺容宸越發覺得手中的文史晦澀難懂,一個字都看不下去了。介于周公公還在一旁,他又拉不下臉去看看外面的情景,抓心撓肺一樣地難受。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外面“咚”地一聲,他再也坐不住了,火燒眉毛般跳了起來,直奔門外——大雨将門前石欄杆上的小獅子沖掉了,正滾在嚴曦腿邊。
雨大如瓢潑,澆的嚴曦睜不開眼,他正閉着眼跪着。
平日裏穿着官服,身板倒也顯得結實,如今衣裳濕透,貼着身子,整個人看起來瘦了不止一圈。似乎感覺到有束目光落在身上,,嚴曦擡手附在額上擋住雨水,睜開眼巴巴地望着藺容宸,如路邊無家可歸的小狗。
藺容宸很想轉身回去,可那腿就像釘在地上一般,不聽使喚。他心中一時抑郁,不知氣自己還是氣嚴曦,喝道:“将那石獅子摟進來!”
“?”雨大,嚴曦沒聽清。
藺容宸更氣了,指着石獅子,吼了起來:“朕叫你把獅子摟進來!”
這回聽是聽見了,可摟獅子……是怎麽個說法?嚴曦茫然地看着腿邊跟他一樣的落湯獅,心有戚戚。随即不明所以地摟起小獅子送進殿裏,轉身欲出去繼續請罪。
“去哪兒!”
藺容宸冷不丁地一吼,将他吓了一跳,“微臣出去繼續跪着。”
藺容宸的眉頭快皺成了一座山,“這只小獅子是朕最喜歡的……你去将它擦幹!”
“……”
周公公适時地遞上一條手巾。
嚴曦一步一個水印子去擦獅子,藺容宸瞧着那地上的水漬又皺起眉。
“嚴大人,随老奴去換身衣裳吧!着了風寒就不好了。”周公公終于出來圓場子了,他真怕藺容宸會把眉毛給皺變了樣。
嚴曦極沒眼色地問了句:“不跪了?”
這個嚴大人,哪裏都好,怎麽就是不會揣測聖意呢?皇上讓你進來,就是不讓你跪了,你還問!周公公急得不得了,一個勁朝他使眼色:別問了,再問下去,皇上又該生氣了。
說到換衣裳,周公公犯難了。雨太大,剛才小太監送來的衣裳早濕透了。這安和殿裏又只有藺容宸的常服……左右思量了一下,他鬥膽将衣裳給了嚴曦。
藺容宸一眼便瞧見嚴曦身上那極不合身的常服是他前幾日剛穿過的。
周公公很會察言觀色,正欲請罪,藺容宸已收回目光,聲音輕快地道了句:“研磨!”
不到正午,外面天色已晦暗不明。周公公點了龍涎香,泡一壺碧螺春,又将棋盤和茶點擺好,“皇上,忙了一上午,要不歇會兒,跟嚴大人下下棋?”
藺容宸點頭,披了周公公呈上來的玄色寬袍,在窗邊的榻上坐下,嚴曦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棋至半局,嚴曦道:“皇上剛才為了何事心煩?”
藺容宸:“?”
嚴曦道:“微臣見皇上離了書案,眉目才稍稍有了舒展,想來定是哪位同僚奏了棘手的事。”
“不是。”藺容宸懶得就這個問題浪費口舌,落下一子,将手邊的茶點推給他,“這是禦膳房新出的金桂芙蓉糕。”
嚴曦倒不客氣,連吃兩塊,贊不絕口。
“喜歡就都吃了,莫浪費。”怕他誤會,又補了句,“朕今日不想吃甜的。”
周公公馬上着人去備些鹹味的點心,回來見一盤芙蓉糕見了底,“嚴大人若是喜歡,老奴再吩咐禦膳房多做一些。”
嚴曦十分滿足地押了口茶,“多謝公公。好吃的東西偶爾嘗嘗就可以了,哪能貪得無厭?”
周公公含笑将盤子撤下,又端來水果。可能嚴曦天生長了一副能讨人喜歡的臉,周公公越看越覺得喜歡,“嚴大人沒事要多來和安殿陪皇上談談心,自顧大人走後,皇上許久沒如此輕松地與人說說話了。”
“顧庭芝?”嚴曦無數次聽到這個名字了,“皇上很喜歡顧大人吧?”
周公公看看藺容宸,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嚴曦兀自道:“若是我,我也喜歡他。”
藺容宸擡眸,“為何?”
“能為皇上分憂啊!微臣性情愚鈍,內無治國之法,外無邦交之力,自然不及顧大人。”
藺容宸看他一眼,神色晦暗不明,“朕對他的喜歡并非那種喜歡。”
“哪種喜歡?”嚴曦不解,難道不是君臣的喜歡?
藺容宸懶得回他的話,又問道:“你的印信還沒找到?”
“哈?”這話題轉換的也太快了。
藺容宸起身取來那副《湖心亭觀雪》,展開在嚴曦面前,“這裏少了枚印章。”
“這個啊!早上走得急,忘了帶。”他從懷裏摸出缺了一角的印信,“剛才回去特意拿了,微臣這就補上。”蓋完後,将印信乖乖呈給藺容宸。
藺容宸望着手中缺了一角的印信,一時天旋地轉——這是他去蘇州那年,送給一個小乞丐的,如何會在嚴曦手裏?
莫不是那小乞丐……就是眼前這個人?
藺容宸趕緊灌了幾口茶,冷靜一下。還沒等他再細問,便聽嚴曦道:“這印信是家父留給微臣的遺物……”
“噗……”一口茶悉數噴在棋盤上,“咳咳……咳……你說什麽?你父親的遺物?”
“嗯。”嚴曦點頭,不明白藺容宸怎麽能吃驚到這種程度。
藺容宸捂臉,這得是多大的誤會?“你看清楚了,這真是你父親留給你的?”
“是!”這印信他随身攜帶多年,閉着眼摸一下都能認得出來,哪裏用看?
藺容宸沉吟片刻,道:“你從前是做什麽的?”
“從前?皇上問的可是沒認識祖父之前?”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叫嚴曦很是疑惑,以前的身份他很難啓齒啊!
“未認識太傅前,你可在蘇州?”
嚴曦頗難為情地如實回禀:“那時微臣在蘇州以讨飯為生……”
乞丐,印信……單憑這兩點足以說明當年的那個小叫花子就是嚴曦了。不過他為何說這印信是遺物?
藺容宸道:“朕問你,那印信可是你父親親手交給你的?”
嚴曦遲疑了一番,“這倒不是。微臣十四歲時被人打傷,醒來後就失憶了。身上無半分銀錢,唯有一條流蘇和一方印信。兄長說那條流蘇是我母親的遺物,但他也不清楚印信從何而來,我猜那印信應當就是我父親留下的。”
原來他離開姑蘇之後,嚴曦還有這般曲折的經歷。
藺容宸抿了口茶,淡淡開口,“建寧三十五年夏,朕受先帝之命送太傅前往姑蘇,偶遇一乞兒,相贈銀票上百兩。”言至此,他擡眼看看嚴曦,繼續道,“那乞兒問朕姓名,欲日後還錢。朕與他約定,來日他高中狀元,銀票加倍奉還……并贈他一方印信為勉。”
嚴曦指着藺容宸,張口結舌,“該不會……該不會,該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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