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有一天是星期一,薛連朔參加完社團的活動,從北操場要溜回宿舍樓。他近來技術有所增長,能站得穩滑得遠了,方行舟誇他學得很快,過一陣子就可以參與他們的環湖一周活動了。他們學校附近有個湖,無數幢大樓從湖的周圍拔地而起,将湖圍成了一個國際象棋的棋盤,而他們學校就是其中的幾個棋子。水域縱橫的地方容易生蚊蟲,到了傍晚的時候更尤為甚,薛連朔就在一群黑翅膀蚊子的追趕中,滑着旱冰。他沒讓社團裏的人帶,連李岩銘都被他趕走了,誓要自己滑回去,方行舟說他有毅力,李岩銘說你小心別摔湖裏去。傍晚了,太陽是一坨被随手抹開的橘黃色顏料,從東邊天空,一路塗抹到西,拉出一條長長的靡麗光線,薛連朔被它烘得全身暖熱。有人騎車遛狗,兩只大白狗,毛發極長,垂墜下來,免費給大馬路拖地,學校清潔工阿姨大概會很喜歡這種狗,只要它們不随地拉屎。那人停下了單車,放在路邊,然後抱着兩只狗在草地上滾動起來。薛連朔瞧着狗兒們挺有意思,湊上去摸了兩把,那同學也不介意,還把狗爪子伸他手裏,狗兒很乖,尾巴猛搖,薛連朔蹲在地上笑了。

正在人狗其樂融融之際,他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喊他。薛連朔回頭,是一群高大的男孩子。他所在的草地旁邊就是兩個籃球場,那裏傍晚會聚集許多打籃球的學生,看起來這幫人剛打完,身上的衣服被汗浸得濕透。其中有一個抱着籃球的,走到他面前擡着下巴問他:“你是薛連朔吧?”

薛連朔點頭。

那人笑了一下,那種笑讓薛連朔很不爽,充滿高高在上的蔑視意味,看這情形,來者不善,怕是要尋釁滋事。薛連朔顫悠悠地站了起來,扶着旁邊的一棵樹,問:“找我什麽事?”

那人逼近了他,薛連朔發現他與自己差不多高,但如果除掉腳上的冰鞋,估計要比自己高上一些,他頭發短短的,鼻梁很高,嘴唇像兩匹利刃,皮膚曬得有點黑,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兇惡。他說:“聽說你想追溫小勻?”

薛連朔一下子就想矢口否認,把李岩銘那王八給供出來,但對方的架勢實在讓他很火冒三丈,好像他很弱似的。狗從他身邊跑過,那位養狗人牽着狗騎着車,溜之大吉。薛連朔說:“我是不是要追她,關你屁事?”

要說薛連朔基本上就是沒事找事,從小嘴賤,沒少因此得罪人,但幸好拳頭還算硬,一般幹過幾架以後那些人就不來找他了,要不就變成了他的拜把兄弟。薛連朔不知道自己的形象落在對方眼裏那就是個拽得不行的小混混,尤其是那耳朵上邊的四顆釘,被夕陽一照,晃得人眼暈。那人上前,盯着薛連朔:“我正在追她。”

“哦,意思就是還沒成喽?那你就不準別人追她?真把自己當回事兒。”

那人冷笑了幾聲,然後把籃球往後一抛,被後面的人接住了。他拍了拍手,然後朝薛連朔伸了出來。

“幹嘛?”

“握個手啊。”

“我幹嘛要跟你握手?”

“表示一下公平競争嘛。”

薛連朔誇張地笑了一聲,然後挺直了腰杆,想擺出一個十分潇灑的姿勢翩然離去,哪知腳下一拐,輪子轉了個向,他還沒反應過來,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扶着地面,木呆呆地。然後身旁響起了沖破雲霄的哄笑聲。那幫男孩子年輕力壯,中氣十足,直将這笑聲送到了天際,送到了晚霞邊,送到了薛連朔心裏,把那自尊擊得稀碎。他咬了咬牙,默默地打算爬起來,面前出現了一只寬大的手掌,是方才他故意忽視掉的那只。他擡頭,看見了一張憋着笑的面孔。

“起來吧。”

薛連朔抓着那只手,從地上爬了起來。他低着頭,拍褲子上的灰塵。就聽見那人說:“我姓陸,體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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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知道了。拜拜。”薛連朔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轉身走人。

那天晚上,據612的人員對外的轉述,薛某人可說是面沉如鐵,氣壓極低,生人勿近,熟人勿惹。王甘霖的電腦網卡壞了,過來要玩薛連朔的,被他趕回去了,很委屈地到一邊去抱着賀東知哭訴。

賀東知問:“朔朔,是不是在外邊兒被人欺負了啊?”

梁穩轉過頭來。

“沒有,你們別管我。”薛連朔說完,爬上床,将被子往頭上一蒙,裝死去了。

“朔朔,你是不是腰扭了啊,我剛才看你動作很不利索哎。”

“沒有,不要問了。”聲音在被子裏傳出,悶悶的。

“快下來,我們看看啊。”

薛連朔在床上翻了幾趟,像灘煎餅。過了一陣,此煎餅還是耐不住了,顫巍巍地溜下床來。衣服一撩,褲子一拉,給賀東知展示他微微凹陷的尾椎骨。“看。”

“嚯,還真的青了一塊。你怎麽回事兒啊?”賀東知說着,伸手拿櫃子上的藥油。

“今天遇到了個傻逼,差點和他打起來。”

賀東知給他揉腰,揉得他嗷嗷痛叫起來。

“嘶……你輕點!你看起來這麽點個子,怎麽力氣這麽大?”

“力氣不大,瘀血散不開。接着說,然後呢?”

“哎,那傻逼要追溫小勻,所以來找我麻煩。我想不想追溫小勻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憑什麽他追溫小勻,別人就不能追了?光天化日之下,豈容這等欺男霸女之事,你們說對不對?”

“然後你就給人揍了個大馬趴?”

“沒有,”薛連朔臉紅了,“我、我是自己摔的。”

賀東知的動作停了,夥同着王甘霖沒有同情心地大笑起來。薛連朔恨不得拿床沿上晾着的襪子塞他們嘴。梁穩突然發話了:“你把褲子拉上去點兒。”

“哈?”薛連朔的褲子褪到了屁股上方,只消再拉下去點,就能露腚了。

“拉上去點兒,你屁股都快露出來了。”

“幹嘛,又不是沒看過,”薛連朔嘀嘀咕咕,“咱倆還一起洗過澡呢。”

“我那時可沒盯着你屁股看。”

薛連朔哼哼兩聲,把褲子給拉上去了。

“那你到底想不想追溫小勻……”王甘霖在一邊泡着面,随口問他。調味料沖鼻,使他打了一個大噴嚏,以至于最後的那個“勻”字猛地收住,化作了氣體與唾液噴發出去。

“當然不想喽,我不是都說了嘛,是我社團裏一個朋友想追她。就是上次來咱們宿舍那個啊,你們說看起來就是有錢人的那個……哎你那泡面是不是拿我的!”

“哦,對啊,嘿嘿……借我一盒,下次還你。”

“靠,我就剩一盒那個口味的了!”

“真的不想追溫小勻?”賀東知接着問。

“真的,我的媽呀,你們怎麽個個都這幅猜疑的嘴臉,得,明天我非得跟人說清楚去。”

不等薛連朔去找溫小勻,對方倒是直接找上門來了。上毛概的時候,溫小勻抱了書坐到他身邊來,薛連朔瞟了她一眼,沒說話。她繃了一節課,終于在下課的時候開了口:“那個……是不是有個體院的男生來找你麻煩?”

“哦,對。”

溫小勻長嘆一口氣,“他是我朋友,你別介意,他脾氣就這樣,其實人不壞。”

“嗯,是嗎?”

溫小勻很認真地看着他,“那你跟他解釋這個誤會沒有?”

“沒有。”

“為什麽?”

“看他不爽呗。”

“這……”

“你自己跟他解釋吧。”

“好吧,真是對不住了。”溫小勻這樣溫和有禮,倒使得薛連朔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有什麽好對不住的,是你那朋友的錯。”

溫小勻笑了,明眸皓齒。她說她那個姓陸的朋友是她老鄉,剛進大學的時候就在同鄉會(據她所說名字就叫什麽“山東人在J大”)認識了,他在追她,但她還沒答應。薛連朔聽得其實沒什麽況味,但為了迎合女孩子的面子,還是得做出一副很感興趣的面目,連連點頭。

“她們都說我跟他不合适。”溫小勻撐着下巴看黑板,下垂眼一眨一眨的。

“誰?”

“我的那些朋友呀。”

“哦,确實不太合适。”薛連朔在內心暗想,媽的,我這兄弟當得實在太有義氣,連背後跟女孩子嚼舌根的勾當都幹上了。

“為什麽?”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薛連朔心道,難不成說我的某個有錢人朋友更适合你,千萬別跟那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傻逼在一起?他懶得說更多,就淡淡一句:“沒什麽,感覺而已。”就給糊弄了過去。女孩子也沒多問他什麽,把頭轉了回去。

他們毛概課的老師是個謝頂的中年婦女,對,是婦女。謝頂的女人按理來說是很少的,但她就是謝頂了,頗有點朝着裘千尺的形象發展而去。她姓孫,背後的有些缺德的學生給取了個花名叫孫千尺。此刻,孫千尺正在講臺上對着書本念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理論,見學生們在座位上睡覺的睡覺,打游戲的打游戲,話頭就從方才那理論一拐而到了痛訴當代大學生的麻木與怠惰上,情感非常充沛而真摯,十足的精神導師架勢。薛連朔看了看手機,快下課了。他将書本塞進斜挎包裏,準備從後門開溜。他可不想待會食堂人太多,排隊都得等上十幾分鐘。哪知這點動靜卻叫孫千尺察覺了,她叫住了後排往外貓着腰往外走的薛連朔:“後面那位同學!你幹什麽呢?!”薛連朔一驚,腳下抹油,飛也似的沖了出去。孫千尺表示,既然有同學提前溜走,那咱們就重新點一次名。臺下的學子哀鴻遍野,各個不勝其煩。孫千尺将書卷起,攥在手裏,又想了幾秒,憤憤然作罷。

提前溜走的薛連朔在一食堂點了一份什錦炒面,還有一盤孜然烤魚,挑了個位子,坐下來大快朵頤。有條信息發了過來,手機響了起來,他掏出來看,是上次那個號碼。上書幾字:“帥哥,我是小宇,我們能再見一次面嗎?”薛連朔三下五除二直接把信息删除,把號碼拖進了黑名單,充作沒看見,繼續吃面。

吃完的時候,薛連朔端着盤子往餐車處走去。他偶然一瞥,看見了溫小勻和一個高個男生在排隊。再仔細一看,那男的就是幾日前的那位體院的陸同志。此君如今換作了一副殷切的溫和面目,似乎在問溫小勻要吃什麽。溫小勻表情還是很冷淡,擡頭看着他,然後随口說了句話。薛連朔将餐盤放了上去,然後擦擦手走人。

這件事又是過了一個星期他才與李岩銘提起。李岩銘表示,媽的,都跟人吃上飯了,絕不能被那情敵捷足先登,他要開始加快行動了。薛連朔興趣缺缺,打了個哈欠,你加油,他說。

薛連朔正被自己的事情煩着,才沒空搭理李岩銘。他在一個月前的時候,跟一個同性交友聊天室裏的人交換了號碼,那人給他發了照片,是他喜歡的類型,幹淨陽光,挺可愛的。哪成想見了面卻是只黑粗壯的棕熊——此話不能怪薛連朔太刻薄,但實在是十分貼切的了,設想一下,一個身高168左右的男子,皮膚黑,五官平庸,體格矮壯,毛發蓬松而繁密,那不就是類似于棕熊嗎?所以總得來說,薛連朔對他的評價是十分中肯的。薛連朔見了此熊,是大駭不已,連連後退,說道:“我操你媽,你給我發假照片?!”

那熊非常不服氣,說道:“我叫人稍微修了一下圖,那也不能叫假照片吧?”

“那還不叫假照片?大哥,別耍我了好吧。算了,你這麽不誠信,我們沒法交朋友,我走了拜拜。”薛連朔懷着一顆純真交友的心,卻被現實擊得稀碎。那名叫小宇的棕熊卻還屢次找上來,頻頻打電話發短信來騷擾,薛連朔耐心地說了幾次,卻沒能止住對方日益高漲的熱情和臉皮,他只好直接給拉黑了。但小宇堪稱是牛皮糖界的翹楚,換了個號碼繼續發騷擾短信,薛連朔很煩躁,很想把他找出來揍一頓。網上的東西,終究還是太他媽不靠譜了。薛連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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