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小神仙)

十四歲的召鷺開始感受到,當質子的日子也不再難熬。

雖然寺子桑因為讀不好書,總被夫子責罰,但在召鷺眼裏,寺子桑什麽都懂。寺子桑帶他踏遍了山的每一個角落,不管是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裏游的,不管是只能随風而動的花草還是自由逃竄的小獸,寺子桑不僅全都認識,還能把這些東西剖到極細。哪個部分能做什麽用途,在這位月廬小公子的腦子裏,像有一張清晰的網,把所有相幹不相幹的都串聯起來。

他們在溪流裏抓魚,在林間追野兔,在山頂看星星。寺子桑野的時候誰也拉不住,安靜的時候卻能坐在那兒吹竹笛。他給召鷺吹書院裏教的曲兒,月色很美的夜晚,他就趴在山頂的巨石上,給召鷺輕聲吟唱書院裏教的歌兒。

寺子桑的歌聲極為好聽,召鷺覺着他就像高唱入雲的沙百靈。

“召鷺,如果你不是質子,我就能帶你去草原上騎馬,去大漠裏騎駱駝!”

召鷺用帕子幫寺子桑擦拭額頭的一層薄汗,看着他的眼睛,好奇問道:“大漠有盡頭嗎?”

“有的!雖然我沒去過,但商隊的人說有盡頭!”

“那……我也想去看看。”

“你想去大漠盡頭?那有什麽意思,我想去沒盡頭的地方!”

“……為何?”

“永遠看不到終結的地方,該有多棒啊!”

“哈哈,你真有趣。”召鷺拉着他坐下,望着遠方,想了想,“要是那樣的地方……你得去東方。”

“東方?東方不是淇國嗎?”寺子桑看着星空,比劃了一下淇國的方位,有些失落,“院主不會允許我去其他國家的。”

召鷺不是很理解這件事:“是因為你年齡太小,所以不允許你去冒險吧,畢竟淇國流寇太多。”

“不是的。”寺子桑解釋,“岱暄書院的弟子,就是不能随便去其他國家,從來就是這樣的。”

“為何?”召鷺還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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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子桑苦笑了一下:“我們……我們是有用途的……我們進書院的第一日,院主就會讓我們開始服用一種特制的毒藥,這種毒,能增強我們對其他毒種的抗性,只要每七日服用一次解藥,便沒什麽事兒……哈哈,反正我去不了太遠的地方。”他垂下頭,不想再說。

岱暄書院,以毒聞名天下,而且月廬的不少貴族子弟都是裏面的學生。召鷺也知道這一點,但寺子桑整個就是一活潑小兒,怎麽也不能與陰森可怖的制毒師聯系起來,召鷺便直接把他當做了一個優秀卻貪玩兒的公子。

他沒想到,這張笑臉背後,還有沉重的隐情。失去自由是多麽難受的一件事,他再清楚不過了。

“召鷺,我現在還做不出解藥。做出來了,我就會去東方。我一定會做出來的。”寺子桑說。

“嗯。”召鷺輕輕抱住他,撫摸他的發絲,湊到他耳邊,小聲說着自己的野心,“我們約定吧,那個時候,我一定也當王了,然後把淇國滅了,我就帶你去東方。”

寺子桑沒笑召鷺癡心妄想:“嘿嘿,我相信你。”他靠了一會兒,然後從召鷺懷裏逃出來,把竹笛遞過去,“你會吹嗎?”

召鷺接過竹笛:“會。”

“那你吹,吹個你們召國的曲兒,我跳個舞給你看!”

這野小子還會跳舞?!

召鷺還在吃驚,寺子桑已經脫下了鞋子,赤腳踩上那塊山頂的巨石,踮起腳尖,擡起手臂,衣袂飄飛。

召鷺的視線被牽引了,吹起了腦海裏閃出的第一首曲子,召國的《飛鹄》。

寺子桑站得高,召鷺仰視着他,一個輕盈無暇的身影,背後是皓月繁星。

真的像要飛走了。

``

十五歲的召鷺數着大石頭上不對稱的兩排圈兒,想着相約之人,今夜是否會來。

月廬二公子奪嫡失敗後,岱暄書院的院主領着幾名學生,去了月廬的神山——霁山。

據說霁山集天地靈氣,是一個适宜練功之地,因此成為了月廬的秘密練兵場。召鷺只去過山腳,再往上,看看整座山的守備,便非一般人能踏足了。

寺子桑已經去了倆月,召鷺打聽到他們今日回來了,于是又坐到了倆人相識的沙青樹下。

不管寺子桑來不來,召鷺偶爾也會一個人跑來待着,用小刀在石頭上刻下期待。

他随手摘了旁邊的野花,紅的白的,纏了一個花環。他覺得寺子桑就是一個屬于山野的小神仙,所有的規矩和束縛,都不應該把小神仙禁锢住。

夜已深,召鷺坐在大石頭上,冷得打了個噴嚏。

“你好遜啊。”後頭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帶着故意的嘲笑,“身子骨這麽弱,這就受寒了?”

召鷺驚喜地回頭,站起來:“子桑!你來了!”

寺子桑佯裝生氣:“你是傻嗎?等這麽久,我又不一定會來。”

召鷺快步靠近,仔細看了看倆月不見的小神仙,好像瘦了些:“可你終究是來了。”

寺子桑指了指召鷺手裏的花環:“那你還不把東西給我?這是給我的吧。”

“啊,這……”召鷺迅速把花環藏到背後,“不是……”太醜了,哪好意思送人。

寺子桑探到他背後,伸手去搶:“你編了那麽久,不送我,豈不可惜了?”

召鷺攔着寺子桑的手,迅速退後,說:“你怎麽知道我編了多久?啊——你幾時來的!”

寺子桑沒繼續追,若有所思地說:“好像是……你開始摘花的時候。”

這不老早就來了嗎!還被人看光了編花環的模樣!召鷺覺得丢臉:“那你就一直偷看我?”

寺子桑理直氣壯:“我沒有偷看,我就一直站樹後頭,是你沒有發現。”

召鷺之前就察覺了,寺子桑爬樹跳水的,乍看動靜很大,但他相當地會壓制自己的氣息,只要他想,總能悄無聲息地貼到背後吓人。

反正都被看光了,召鷺也不在意了,他擡頭看了看枝葉,走到月光充足的地兒,對寺子桑招手:“過來,我給你戴。”

寺子桑笑得腮幫子都鼓起來了,開心地走過去。

召鷺發現不對勁兒,寺子桑走路變慢了。方才也是,自己躲他的時候,他也沒有追上來。

換作平時,早就按上來了。

召鷺過去拉寺子桑的手:“子桑,你不舒服嗎?還是受傷了?”

寺子桑沒回答,握緊召鷺的手,走到清輝下,說:“你先把東西給我。”

剛才在陰影裏,看不真切,暴露在月光下之後,召鷺發現寺子桑不僅瘦了,臉色還青了。

“子桑……”

寺子桑打斷道:“先給我戴。”

召鷺這才捧起紅白相間的花環,輕輕地呈到寺子桑頭上。寺子桑的頭發總是很随意地绾着,沒一點兒規矩,召鷺順着往他後腦摸,摸到藏在發絲根部的發帶,一扯,就散開了。

寺子桑仰頭問召鷺:“好看嗎?”

發帶絞在召鷺的手指上,召鷺退後,讓月光完全灑在小神仙的身上。寺子桑的膚色白皙,襯上紅色特別好看。

“子桑,等你變成了大人,全天下肯定沒有比你更好看的人了。”

“那當然!”寺子桑笑得很自信,擡手碰了碰頭頂的花環,又取笑召鷺,“你不把發帶還我了?”

召鷺舍不得還,也學他平日耍橫的模樣:“我送你禮物,你得回禮。”他晃晃指間的花鳥刺繡發帶,“這個就是。”

寺子桑笑了笑,把嘴唇的顏色拉扯得更青了,人似乎也站不住了。

“子桑!”召鷺扶住他。

寺子桑靠着召鷺的肩頭,緩了片刻,才說:“召鷺,我會變得很強的。”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召鷺扶着他坐下,問:“你們在霁山,做了什麽?”

“召鷺,你知道,我們書院,擅長的是毒。日常的功課,除了要會識毒和制毒,還必須能抗毒。霁山上有一個神奇的水池,表面清澈無異,但池水極毒,普通人若飲了一口,必死無疑。”寺子桑說,“院主每年都會挑選十至十三歲的弟子,去霁山的水池,提高身體的抗毒性。”

召鷺看着寺子桑青白的臉,氣憤道:“這麽可怕,為何要讓你們去!萬一、萬一……”

“唉,你別擔心。”寺子桑摸摸召鷺的臉,“在月廬,能被選中去霁山,那可是榮耀。院主也不會讓弟子随便冒險的,平日裏會做很多測試,只有特別優秀的才能去。雖然也會有死在池子裏的……我三哥……我三哥當年就沒活出來……但是,你看!我好着呢!”

這亂世其實也公平,平民的生存靠運氣,王族貴胄的生存也要靠運氣。

“哪裏好了……”召鷺心疼,“我現在揍你,你都沒法跑。”

“你不會揍我,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寺子桑往召鷺懷裏拱了拱,“知道為何要去倆月嗎?因為,我們每日必須有兩個時辰泡在水池裏,連續泡足四十九日,然後,待我恢複後,我就能百毒不侵了!”

“……百毒不侵?怎麽可能?”召鷺不信。

“真的,不信你可以拿我試一下!”

“……我怎麽可能拿你試呢。”召鷺把手指插進寺子桑柔軟的發絲裏。

“就你這樣,還想當王呢!心軟的人當不了大王!”寺子桑被摸得很舒服,蹭得跟貓兒一樣,“嘿,不過那池子的水……沾上皮肉,太痛了,我每日都受不了,就我叫得最大聲!還好夫子準我休息五日,我不用去書院挨罵了!”

召鷺抱着難得虛弱的身子,怪道:“那你不好好休息,還跑到這兒來?”

寺子桑從下往上看着召鷺,眼珠子依然是驚人的漂亮:“我想見你了。”

一句話擊得召鷺很開心,可還是怪小神仙魯莽:“等身子好了再來不一樣嗎?晚上這麽涼,舊傷又添新病,到時候,下不了床可還好?”

“受涼的明明是你吧,我才不會生病!”要不是看到召鷺打噴嚏了,寺子桑還會多偷看一會兒,他覺得召鷺等候自己的模樣也很有趣。

“再說了,你不也來了嗎?你也想快點見到我!”寺子桑又說。

召鷺沒法反駁,拍拍小神仙的小腦袋:“子桑,我總有一天要回召國,等我們長大了,我也希望你在我身邊。我是質子,你是月廬公子,此時,我們連光明正大地見面都不可以。”

“不要!”寺子桑的回應出乎意料,“我不想長大!”

他推開召鷺的肩膀,坐直了,認真地看着召鷺:“我見過太多了……長大了,更沒有自由了,到時候,我們連這樣見面都做不到了……”

召鷺一直以為寺子桑只是個小兒,卻沒想到寺子桑看得更通透。不對,寺子桑只有面上是個小兒,他對付他二王兄的時候,那股狠勁兒,陌生得令人害怕。

召鷺把這一切歸咎于自己。

寺子桑對他說“我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你”,他卻更怕寺子桑受傷害。袒露心意的寺子桑,依然是那個率真的小神仙。

花環上的一片花瓣墜到了小神仙的左肩頭,是一片鮮豔的紅。召鷺擡手,想把墜落的花瓣拿掉,寺子桑發覺了,攔住召鷺的手。

寺子桑用右手拈起自己肩頭的花瓣,拿到眼前看了看,然後輕擡下巴,用嘴唇叼住,像是給因虛弱而青白的唇色染上些許色彩。

他卷了下舌頭,花瓣不見了。

寺子桑吞了花瓣,恢複一貫活潑俏皮的表情,說:“召鷺,你給我的東西,都會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你竭力向上吧,至少,我在谷底也能仰望你。

``

十六歲的召鷺,第一次見到小神仙哭。

少年郎的線條開始變得柔和又利落,再過幾年,不知該出落得怎樣不凡。如此一個蛻變中的美人胚,卻哭掉了所有的生氣。

“召鷺,這個地方,我不會再來了。”寺子桑說。

寺子桑的師姐死了。

召鷺沒見過寺子桑的師姐,但從寺子桑的嘴裏,多多少少聽他說過書院裏的事兒。他說得最多的,便是很疼他的師兄和師姐。

其實也可以想到,雖然寺子桑說他是無人在意的小公子,但這種靈動率性中甚至帶着些嬌蠻恣意的性子,必定是有人寵出來的。

召鷺從寺子桑嘴裏聽來的彧姍師姐,漂亮、聰明、溫柔又果斷,愛上了一個從東方來的游學士子,便策劃着與心上人遠走高飛。

寺子桑每次說到師姐的時候,滿臉都寫着憧憬。大概他以為,如果師姐能自由,他也未必不可能。

“召鷺,我逃不掉的。”

寺子桑其實沒有在召鷺面前哭,他仿佛是哭過了哭夠了才來的,淚幹了,剩一雙未消腫的眼,湮滅了希望。

從寺子桑死灰般的敘述裏,召鷺知曉了一個鴛鴦殒命的故事。

彧姍是世族女兒,被月廬王指婚于淊國國尉。她假裝聽命,以為這是她的機會,可以趁此解了毒,再半途逃離,成為自由身。而她的心上人,就在曲關外等她。

然而院主早已洞察了她的盤算。院主太了解了,彧姍是文武雙全的高手,就算半路沒讓她逃脫,待她到了淊國,淊國也拴不住她。不聽話的人便沒有了價值,院主讓她安然出了曲關,然後以一群劫道的山賊,要了一行所有人的性命。

姑娘死的時候也不知道,她的心上人,曾經确确實實地如約等她,卻已經早一步去了黃泉路。

是棋子,便要物盡其用。此時的月廬,把姑娘的死,污名為淊國的蓄意挑釁故意刺殺,正以此出師,誓要割下淊國的一塊肥肉。

“召鷺,人在死的時候,知道有人在等她,還是知道等她的人已經先行一步了,哪一種比較幸福?”

寺子桑說,師姐對外是殉國下葬,對內卻是一個背叛者,被草草埋進了土裏。他和師兄一起,偷偷去挖出了師姐的屍體,想讓漂亮的姑娘,幹幹淨淨地被送上一程。

“召鷺,我會連累你的。”

寺子桑的顧慮沒有錯,若被人發現本國公子經常和敵國質子私會,就算什麽都沒做,但誰也說不清,誰也別想活。

“召鷺,我再也不貪玩了,我要好好讀書,好好練功,等你當了王,我會來找你的。”

召鷺當然舍不得,但他根本沒有任何力量來挽留。他是一個凡人,他的小神仙也是一個個凡人,他們都不想長大,想就這麽單純地奔跑在這山野裏,但他們都不得不長大,要不然該如何守護對方。

召鷺撩開寺子桑的額發,最後仔細地看着小神仙的臉,初見時那麽神氣,如今卻浸滿了悲傷。

他輕輕吻上小神仙眉心的朱砂,說:“到時候,你若不來,我就來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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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好像有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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