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中意)
季修端了飯食,擺在南麋面前,然後退到帳門邊候着。
中軍大帳內沒有其他人了,南麋摘了面具,問:“将軍呢?”
實在是太相似了。那刺客每次去了面具,季修都忍不住多瞄幾眼:“将軍在外頭和大夥兒一起吃。”
召夏此前都是在帳內和南麋一起吃的,還讓南麋和他住一個帳裏。一個神秘的蒙面人,難免讓大家揣測。
“我家将軍愛熱鬧,一向都是和屬下湊一塊兒吃東西,這段日子沒去,還有人偷偷找我打聽呢。”打聽什麽?當然是打聽南麋這個陌生人,甚至還有人猜想這陌生人是不是召夏的男寵。召夏沒個妻兒,似乎也沒有特別中意的女子,亂糟糟的猜想傳到季修這兒,季修說了句那是王上的人,才把流言堵住。
季修雖然沒把話說完,但南麋多少猜得到,小聲說:“多謝了,真是難為他了。”
南麋沒什麽胃口。前期的突進都很順利,但到了淇國最重要的湘泊關口,淇軍固守城池絕不出兵,召軍也按兵不動,雙方對峙了快一個月,頂多有一些往來騷擾,就戰争來說,毫無進展。他做些文書的活兒,日常的議事都會參與,只是沒他說話的份兒,他也不去添亂。
他沒多少體力消耗,腦子裏又裝着事兒,吃不下,可深知軍中糧草可貴,小時候也沒少挨餓,還是把飯食吃光了。等季修過來收的時候,他說:“季修,下次不用給我送這麽多來。”
季修不聽:“這話,你別跟我說,省得将軍罵我克扣你的口糧。”
“這種小事,他注意不到吧。”
“嗐,你別看他特別會鬧騰,心細着呢!”
南麋覺得季修和召夏的關系不一般,表面上是主從,實則像親兄弟。他有些懷念寒蟬院裏屈指可數的友人了,一個被召王宰了,另一個,希望能在某處好好活着。
``
召夏進帳的時候,眉頭緊鎖。南麋看見了召夏手裏的銅管,有消息。
召夏坐到主位,把銅管裏的竹簡倒出來,又看了一眼。
一片薄薄的竹簡,只容得下幾個字。字越少,信息越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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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麋觀察了一會兒,問道:“将軍,消息不好嗎?”
“好消息。”召夏的眉頭皺得更緊。
“那将軍為何……”表情可不像好消息。
“湘泊關是我們的了。”召夏說,“趁着對峙的情勢,我派人去切了淇軍的糧馬道,前兩年埋下的間者發揮作用了,湘泊關啊,撐不了多久了。”
南麋只參與日常議事,對于機要決策一概不知,驚訝道:“将軍何時派兵去的?軍中人數……沒見怎麽少啊。”
“哦。”召夏的尾音上翹,有些許意味地看着南麋,“我前線十萬大軍,你還點我的數了?”
南麋确實留心人數了,說:“每日的糧草記錄都經我歸檔,并無異樣。我也沒別的差事,就到處看看……”
至少不是個廢物。召夏挺滿意的:“你知道南境的戰事嗎?”
“頌國嗎?”出兵淇國的同時,召國的南境也和頌國發生了争端。
“那是假的。”召夏笑了笑,“召國雖不算大國,然頌國更小,許以一些利益,便同我們演了這場戲。我委托南境的烏存将軍帶隊北上,與間者接應,靠偷襲斷掉了湘泊關的命脈。淇國多丘陵,卡住它的主路,至少能為這邊争取寶貴的時間。”
這将軍,比想象的更厲害。南麋起初只覺着召夏漂亮,途中又覺着他武藝高強,現在又發現他特別聰明。
“南麋,王上把你擱在這兒,說明他信任你,我也不會懷疑你。我沒告訴你,是因為我不知道軍中有沒有暗探。”召夏摸不準南麋是個什麽人,萬一是個笨蛋,沒出結果的事兒被他知道了,怕他不小心走漏了風聲。這段日子觀察下來,心思細密,謹言慎行,腦子應該還挺好使。
“将軍是想,召國有暗探埋在淇國,淇國……不,是各個國家,肯定都有暗探埋在召國,擔心我成了突破口。”南麋說,“現在事已成,将軍為何還愁眉不展呢?”
“北面啊。”召夏面露難色,肩膀松弛地垂下來,“北面該坐不住了。”
“北面是……月廬?”
月廬。
從那張嘴裏吐出這兩個字,召夏竟一時恍了神,仿佛臺下坐着的是寺子桑。
“北面必定不會讓我們順利攻打淇國,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先前在王都也已謀劃過。然而這是一場硬仗,早晚都得打。”召夏說,“若真的纏鬥,你要保護好你自己。我可以為了召國死,你沒必要。”
“将軍可算是召國的支柱了,怎麽可以說這種喪氣話?”
召夏也覺得自己不正常,面對那張相似的臉,似乎就不用憋着一口氣,把自己鼓成一個堅不可摧的戰士。
他看着南麋松花綠的眼睛,點出一個事實:“你搞錯了一件事,是我站在了召國的肩膀上,而不是我撐起了召國。”
南麋與召夏對視了片刻,垂下頭開始思考。
——召國就是當今天下最好的來處。
他想起了召王對他說的話。這個平臺,這雙肩膀,是無數先人的智慧和血肉凝聚而成的,能夠托起無數的後人。召夏站在上面,若站穩了,他能讓召國碰到更高的天;若站不穩,他也會成為一塊穩固的基石。
“将軍,有沒有什麽我能做的呢?”南麋問。
“你?”召夏驀然覺得好笑,“你一個小兒,有什麽本事?”
“我不是小兒!”南麋有些愠怒了,“你外頭的兵,還有比我小的!”
男兒十七歲,确實不算小了,只是南麋身材偏纖細,又挂了張故人的臉,在年長九歲的召夏眼裏,竟不能把他和外頭十六歲就服役的少年們聯想到一起。
召夏站起來,走到南麋桌前,俯下身子看他:“哦,你是刺客。”
這話是在陳述事實,卻也帶了些嘲諷的意味。
南麋坐着,仰頭看着召夏,微微張嘴,舌頭突然卷了一下,從嘴裏射出了什麽細小的物件兒,速度只是一眨眼,召夏沒看清,本能地往側邊閃躲。
身後的火爐“叮”地響了聲。
頃刻間,召夏捏緊了南麋的脖子,語氣陰冷:“你想做什麽?”
南麋努力擠出一個笑:“将軍問我……有什麽本事……”
“呃……”召夏一愣,随即松手了,哈哈大笑,“你真有意思!”
南麋揉了揉被捏疼的脖子,還好沒斷掉。
召夏轉身去撿那個小物件兒,問:“這是什麽?”
指甲蓋大小的一塊黑色硬物,邊緣有一圈兒小鋸齒,還挺鋒利,然而不是刀片兒,刀片兒怎麽也磨不了這麽薄。
“将軍,那是墨草。”南麋說,“我不知道召國是不是這麽叫,我們那兒叫墨草。”
召夏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塊小薄片兒,按了按,發現似乎軟了點兒,再揉了揉,硬度幾乎就沒了。
他像個發現新奇玩物的孩子,說:“還挺神奇。”
南麋站起來,手還撫着脖子:“我在路上摘的,這種草,經過特殊的法子浸泡,再加上人的唾液,就能變成又硬又鋒利的暗器,不過只能短暫使用。”
他從手裏又變出幾片圓形的草,夾在指間:“若在嘴裏含久了,會傷了自己,可一旦處在外頭,很快就會變軟。”
“那——”召夏抓住了關鍵,“——是什麽特殊的法子呢?”
南麋抿嘴一笑:“不告訴你。”
“哼,我才不稀罕你們的小把戲。”
“确實是小把戲,這麽近的距離,将軍都躲開了。若對方是将軍這樣的高手,咬不住脖子,這種小把戲也沒用。”
被擺了一道,又被擡了一把,召夏心情變好了,笑着問:“刺客,你在我王的床上睡了那麽久,為何不用這招對付王上?”
言外之意,南麋跟召王的距離,可是能咬住脖子的程度。
這簡直是調戲啊!
南麋的臉紅了,側過頭不再看召夏:“他……他盯我太緊了,我在宮裏什麽都搞不到。”
何止是什麽都搞不到,每日回寝之前,全身上下還要被寺人仔仔細細地檢查,一粒沙都藏不住。
南麋心想,當初刺殺召王的時候,哪料到能貼着睡呢?若知道召王會看中自己的皮囊,就不該出手,而是等召王主動把自己拎到身邊,再伺機而動。
也不對,就算殺人,為何要把自己的身子都賠進去?雖說自己是以優伶的身份混進宮的,但也不是賣身的啊。
南麋越想越亂,複雜的表情也很精彩。
“你在王上面前也這麽有意思嗎?”召夏挑眉問道。
“啊……”南麋眨眨眼,否認道,“我跟他……沒話說……”
“那我呢?我比王上好相處吧?王上的性子陰晴不定,好的時候吧,要啥啥都行,不好的時候,連我都不敢多吐一口氣。”
“連将軍都這麽看召王啊……”南麋還以為作為召王最為信任的兄弟臣子,能更親密些呢。
“你可不準去跟王上說。”召夏警告道。
“說什麽?”南麋沒懂。
“你在裝傻嗎?耳旁風,不準吹。”
南麋好不容易恢複正常的臉又紅了,着急道:“哪有!他、他、他又不會聽我的!”
“我看王上很中意你。”召夏覺着自己贏了,不逗他了,轉移話題,“你身手很敏捷,做斥候應該不錯。”
初次見面的時候,召夏就感覺到了。這一路的觀察也告訴召夏,單純論力氣論武藝,小刺客差了點兒,好在身段兒靈活,把戲也不少。年齡偏小,卻冷靜不莽撞,知道如何保全自己。民間傳言召王雖能治國,然而荒淫無度,這大概便是寒蟬院會委派漂亮纖細的少年來執行任務的原因。寒蟬院派出來的,怎麽也該有些本事,奈何碰到了召王。若碰到個酒囊飯袋,能魚目混珠地面見到大王,大抵已經成功了。
南麋以為召夏要給他安排任務了,竟有些期待,不糾結召夏剛才的玩笑話了,問道:“将軍,我需要做什麽呢?”
召夏擺手:“別想多了,你就在這兒待着,出生入死的事兒,召人都排着隊呢,還輪不到你。”
南麋感到一陣失落,但沒再多說。他知道召夏是為了保護他,沒必要去辜負人家的一番好意。然而當他拿起面具的時候,突然湧起了另一種更大的失落感。
他是代替那位月廬公子站在這兒的。
小注:
斥候:偵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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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夏就是個老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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