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看見越來越近的進度條，褚朝安有短暫的停頓，只見那一點淡綠色逐漸加深、靠近。

直到完全暴露在他的視野內。

男子身着一襲銀白廣袖長袍，緩步走入衆人視野，于無邊森然陰氣環繞中如閑庭信步，白色霧氣缭繞在其身側，幾縷青煙點綴袖口雲紋上，又添幾分缥缈若仙。

不似幽冥之主，而是九天神君。

擡眸與之對上時，那雙如淺色銀瞳仿若隐隐含着神性。

暗封僅偷偷瞥了一眼就慌忙低下頭去，眼睛好像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讓他不敢再多看。

緩過神後，他偏頭瞧了瞧身旁。

護法沒事。

褚朝安的視線在從霧中走出來的人影身上掃過，目之所及，沿着對方披散着直直垂落腳踝的墨色長發，掠向那人行至黑池的側顏輪廓，待到身姿背影。

一股說不出的韻味流轉開。

……

黑池外的禁制已毀，陰靈們仍舊逃不開禁锢，然而卻在黑池被鬼力觸動的瞬間，衆陰靈徒然發出一陣高昂的嚎叫，比之先前看起來更為痛苦。

褚朝安見狀，不由将他們被封住的四識聯系起來。

四識緩緩回歸，陰靈待在池子裏的痛楚加劇，解脫前的最後一遭極致的痛，那看起來撕心裂肺的模樣，叫人不忍。

暗封兀自撇開頭。

然聲聲悲鳴卻不時穿透耳膜，他幹脆用魔力封住了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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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朝安睨他，随即又将目光轉向那一截于空中輕晃的銀色袖擺。

池中不斷翻滾的黑水在冥王運轉鬼力探入時，慢慢歸于平靜，似是被強壓下去，再翻不起浪。

空氣中湧動着的氣息蘊含無上威壓，黑池瞬間被這股無形力量撕開一條深淵，一道金芒從池底綻開，耀人眼目。

那個身姿筆挺的背影略一擡手，白皙五指微張，凝聚着的鬼力沖入黑池內，那道耀眼金光徐徐上升，最終納入掌心。

冥陰石。

被取出來了。

褚朝安去看褚氏一族的陰靈，他們的神智似乎也在冥陰石被冥王收走的剎那漸漸恢複，空洞無神的雙眼開始凝出神采。

他望向池裏的‘褚朝安’。

少年原本秀逸俊美的面龐、早已被完全毀掉，滿是疤痕，可一雙眸子卻分外的清澈透亮，失去神智時的黯淡被點點光暈取代，重煥光彩。

不知為何，褚朝安看着他，心裏微微一松。

“護法，尊主走了。”暗封見護法突然失神，出聲提醒道。

前方祁越已然離開了此處。

……

褚朝安擡步跟上，後方的聽诩和冥王二人也在拿到冥陰石後離開，偌大的萬骨嶺，最後只剩下一衆正在緩慢恢複神智的陰靈。

“多謝尊主。”出了萬骨嶺，褚朝安忽然再後方對着祁越道。

暗封心中也着實為他高興，一臉高興的看了看褚朝安，又偷觑一眼魔尊。

“嗯。”

祁越只淡淡瞥了他一眼，略顯鋒銳的嘴角繃成一條直線，仿似從萬骨嶺出來，前者身上就環布着一層濃烈煞氣，極為不悅的氣息。

褚朝安并未擡眼，只微不可察的抿了下唇。

他其實，并不是很想說這聲謝謝。

若真如方才聽诩所說那樣，對方回了冥界就會帶着鬼醫前往魔界為他治好魔氣外洩。

那麽屆時他将再次面臨自己的兩個身份會晤的艱難場面。

怎麽才能讓淩寒和璇離兩個人同時出現……

褚朝安想不出來，索性先不再多想。

他令暗封繼續跟在祁越身邊，後者對他并不會管束太多，僅是必要的時候傳令過來。

幾人分開後，褚朝安用回陸昀的身份。

名門正派子弟，且還是仙門首座的關門弟子，比較容易讓人信服。

夏侯滕極為了不被人察覺，并不會頻繁出入萬骨嶺，還有就是各個方面都能看出他對自己設下的法陣極度自信。

待他回去時，褚朝安便看到，整個萬骨嶺中，法陣再次凝聚成型。

阻擋了他這個外來者。

“竟然設下了二層防護。”褚朝安挑眉低聲道了一句。

但也只是一瞬，他就從儲物镯裏取出一樣東西。

正是當日夏侯邑親手放出的一罐血液。

***

有了夏侯邑的血，褚朝安要打開陣法結界就容易得多。

夏侯邑是被夏侯滕極關在了夏侯世家，不得踏出府門，故而解陣的時，還是需要夏侯世家嫡系血脈的血未曾變動。

他動作迅速的開啓萬骨嶺的結界，直往煉獄黑池裏沖去。

待他到時，褚氏一族全都從黑池中走了出來，或站或坐的圍成一圈，神情沉郁，俨然已經恢複了大半神智。

“誰？”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

所有人都望向了突然闖進林中的褚朝安。

“朝衍宗……”

有人眼尖注意到他白色道袍上的宗門标志，喃喃道。

褚朝安裝作詫異的看着衆人魂體的模樣，“前輩、你們這是……”

他問的這個問題，顯然也是褚氏一族現在談論的。

只聽被圍在最中央的老者道：“我們是褚氏一族。”

說完，他苦笑了一聲，“你既是朝衍宗弟子，應該知道吧。”

當初褚氏一族滅族，修真界中誰人不知。

聽他道，褚朝安遂點了點頭。

“當初褚氏被滅，全族無一人幸免，”老者見他點頭，便繼續開口，只是說到這，他略微停了停，沙啞的嗓音裏飽含恨意，“結果、夏侯世家居然将我等的神魂拘住！竟還把我們的神智壓下，行禁忌之術把我們煉制成陰靈！”

……

在老者一陣訴說中，褚朝安聞言後眼神愕然，驚道：“禁術！”

“對！”老者咬牙，“就是禁術！”

想他褚氏乃是世家大族，沒料到最後居然落得如此下場，滅族後竟還被煉制成了陰靈！

“說起禁術……”

老者的話一落，忽地傳出一道少年嗓音。

衆人的視線聚焦過去。

只見原本被所有心神都為憤恨充斥的褚氏一族忽略掉的角落、有一身材瘦弱的少年，老者看過去，眼眶霎時一紅，“你是……安兒！”

方才開口的，正是‘褚朝安’。

“你、你的臉！”老者眼眶發紅，汩汩熱淚落下。

他便是褚氏族長，褚枭。而‘褚朝安’乃其嫡孫。

在場諸人全是褚氏嫡系，此刻看到昔日金尊玉貴、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成了這副樣子，各個都覺心口一痛。

大公子乃褚氏一族新一輩中的天才，哪個不是尊重有加。且其為人謙和，更是讓人心生喜愛。

當即就有一位婦人落下淚來，不知她是‘褚朝安’的誰。

老者緩了緩，卻道：“安兒，你父親……”

‘褚朝安’這時走了過來，低落闡述着當日發生的一切。

“孩兒并不知曉父親母親身在何處……當時我被……我被夏侯世家的人帶走，最終僥幸逃走，但逃出不久後、又不知因何被拘了神魂，帶到了此處。”‘褚朝安’道。

中途逃過一次……

褚朝安已經能肯定，就是這中間出了什麽岔子。

所以在齊溫然抓到‘褚朝安’的時候，誤以為自己帶走的是本人。

然而卻在劇情錯亂的情況下，由他頂了上去，走了一小段對方被齊溫然囚禁的劇情。

如此，真正的‘褚朝安’沒有真的被帶走，而是被夏侯滕極抓來了這裏。

那麽齊溫然當時帶走的身體又是怎麽回事，褚朝安在腦海中詢問。

【系統：由本系統托管的。】

……

齊溫然沒有抓到人，意味着劇情出現了偏差，所以系統找了個替代品走那段劇情。

而褚朝安頂替上去後，就接下了系統托管着的身體。

腦子裏突然湧入一股龐大的信息量，褚朝安一時有點混亂，總覺得中間漏了什麽地方。

下一秒，他道：“那麽，我初見齊溫然時，他進來時問我‘怎麽今日不罵了’，言外之意是你托管時被關進水牢裏，敢情還在天天罵街？”

【系統：不是本系統！】

褚朝安的思路一時跑偏，聽到系統突然起伏、拔高不少的機械電子音，忽覺有趣。

他早就發現了，這個系統呆板木讷得緊，罵街是萬萬不可能的。

眼下褚氏一族還在詢問‘褚朝安’當時的狀況，褚朝安便一心二用的同系統打趣：“不是你還有誰？”

這可是系統自己說那身體是它在托管的。

【系統：……】

果然，呆系統默了下去不再答話，進入待機狀态。

褚朝安暗暗好笑，他敢說，系統要是真的能罵人，現在估計應該已經暴走了。否則也不會每每被他打趣或者開怼，都選擇沉默模式。

恰在此時，褚氏一族的敘話結束，褚枭看着‘褚朝安’，眼神止不住的流露出心疼，問道：“安兒，你方才說禁術，是？”

‘褚朝安’天資聰穎，自來就有過目不忘之能。

聽見問話，他眸子微閃，“爺爺，不知您是否記得，當初的齊家。”

齊家。

褚枭明顯頓住，“你是說……”

……

齊家被滅門，全因齊家家主修習禁術。

而這禁術……

氣氛一時因為他的話沉寂下來，褚朝安也看向了‘褚朝安’。後者的身影單薄瘦削，與他那時在水牢中初醒時見到齊溫然那次一樣，眉眼間含着堅毅，其中卻藏着幾分飽經滄桑後的沉澱。

按理說，一個世家大族的公子，不應會如此。

可若是将之和滅門一事聯系起來，那就說得通了。

但褚朝安卻不認為是這樣。

剛才褚氏一族的談話裏，‘褚朝安’并沒有提到他的臉，是因何被毀。

‘褚朝安’似是隐瞞了什麽。

褚氏一族的說話聲被他盡收入耳，而前者似乎是想讓他幫什麽忙。

褚朝安也大致能猜出，現今他們并無實體，曾被煉制成陰靈的身體更是虛弱。他們大抵是想讓自己幫忙，将此地之事暴露出去，好叫夏侯世家自食惡果。

褚氏一族會讓自己呆在這聽他們的談話，想必也是為了換取他的信任。

他頓了頓，把宗門任務也透露出去，希望讓他們能夠随自己前往般若寺，獲得超度。

一聽此言，褚氏一族立馬露出喜色。

“真的！”褚枭畢竟閱歷還在，算得上沉得住氣，他道，“此事會不會太過麻煩小友？”

褚朝安能夠聽出蒼老的聲音裏暗含希冀，“不麻煩。”

褚氏一族被滅族，不過是世家積怨，加之褚氏當年就隐有成為世家之首的勢頭。後又有齊溫然介入挑撥，一時間褚氏就成了衆矢之的，然夏侯滕極才是最終獲利者。

聽到他如此肯定的答複，又見其眉目清俊平和，褚枭打量他。

褚朝安見狀，便自爆身份。

“我是朝衍宗，望均仙尊門下弟子，陸昀。”

……

“望均仙尊竟收徒了！”

不僅是褚枭，聽到這話的其餘褚氏中人也都驚詫不已。

有人驚愕過後遲疑着看向褚枭，有些納悶，“族長，這……”

褚枭卻是朗聲一笑，“這沒什麽。”

那人聽到他說，收了聲，又仔仔細細看一眼褚朝安，漸漸的停歇心中遲疑。

褚朝安看他，又撇向褚枭，有些不解。

“陸小友不必多疑，”只聽褚枭道，他捋了捋長須，緩聲接着出言，“老夫與望均仙尊乃昔日舊友。”

褚朝安恍然。

褚枭笑着，繼續道：“昔日還曾戲言，若仙尊他日收徒……”

說着，他頓了一下，偏頭看向‘褚朝安’，“如果仙尊有收徒之意，必定要收下安兒。”

一席話，褚朝安心中大振。

他想到當日，初見江燼時，對方明顯是帶着目的性的。

所以說，江燼當時，是要收下‘褚朝安’？

【系統：是。】

“那他又……”

褚朝安想到，那時本世界的‘褚朝安’，也許在劇情偏差後，就已經死了。

一個死人，又怎麽會被收為弟子。

【系統：望均仙尊循着命盤，找到了頂替身份後逃出的宿主。】

一切現狀都有跡可循。

……

如果按照原本的劇情，‘褚朝安’應該被齊溫然帶走，但是在江燼找到他之前，就已經被折磨至死了，所以最後收徒一事延期。

褚朝安猜測，最終江燼收的，是書中的主角受，齊溫然。

而現在則是，‘褚朝安’中途走偏了劇情，卻仍是逃不過一死。

然後又因天道受損，褚朝安被卷入偏差的劇情中，作為補全天道的媒介、氣運的收集者，系統提供幫助讓他逃出，順勢成功讓江燼收他為徒。

江燼會收下他，全賴于一個約定。

原是不用再遵守，但卻因為最終江燼循着命盤，找到了褚朝安。

他本還覺得，江燼怎會如此輕易收下一個來路不明之人。

沒承想竟還有命盤一說。

江燼三年間并未有過多言、有關于他找了一個和褚氏大公子命盤相同之人。

乃是為了一個未完成的約定。

縱然江燼願意收一個死人為徒，卻抵不過朝衍宗各峰的幾位掌座真人。

·

褚枭也是一陣唏噓，他看出來，“陸小友的命盤，和安兒好像有幾分相似。”

“是嗎？”褚朝安笑了笑，心下早已明了。

“呔，”褚枭拍了拍腿，這會已經恢複成一副精神矍铄的樣子，“鴻老道一定是在騙我！當初明明是他說安兒和江燼有師徒緣的！”

“父親。”一中年男人打斷他，看了眼褚朝安，歉然一笑。

褚枭也反應過來，對着褚朝安和藹道：“沒事沒事，是老夫大驚小怪了。”

褚朝安微笑搖頭。

鴻老道……

似乎有些耳熟。

***

與褚氏一族商量好，褚朝安召出一個可以收納魂體的法器，這是他在鬼界中得到的。

褚枭一衆也不疑有他，只當是江燼疼徒弟，才給了他如此好的法器。

“前輩們可是準備好了？”

褚朝安手中執着一個葫蘆狀的瓶子，側頭看向衆人。

“可以了。”褚枭擺手。

褚朝安點頭，口念咒語。

待所有褚氏族人的魂體全部被他裝進法器中，他看向唯一一個留在外面的人。

留下來的，是‘褚朝安’。

‘褚朝安’看着他，禮貌的行了一個手禮，溫聲道：“陸道友。”

褚朝安回一禮，從對方的行為舉止間，無不彰顯着貴公子氣派，若容貌完好，也是個不可多得的翩翩少年。

“褚公子，可是有什麽事？”褚朝安只想了一會，便對着他問。

剛剛他在收褚氏一族的魂體時，‘褚朝安’并未給出回應，且還對他搖了搖頭，這樣的态度，明顯是想留下來和他有事要說。

與對方那雙澄澈明眸相視，褚朝安還是頭一次覺得，或許，他在一衆朝衍宗弟子面前，也是這般。

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謙恭之态，平和有禮的世家大氣之風。

但是只有褚朝安知道，他這是演出來的謙和有禮，實際上內裏生着一副反骨。這也是陸昀最不像他的一點，他沒有那麽多的溫順乖巧。

……

‘褚朝安’則不同。

即使此刻容顏盡毀，氣度卻絲毫不損。

“陸道友，”‘褚朝安’道，“可否幫我一個忙？”

褚朝安對他颔了颔首，緩聲回道：“如果有幫得上褚公子的地方，陸昀會盡力的。”

聽到他的回答，‘褚朝安’明顯的勾了勾嘴角，潤澤的眸子裏被感激之色浸滿，“那就多謝了！”

褚朝安：“褚公子請說。”

下一瞬，就聽身前人開口道，“我想請你幫我去見一個人，替我說一聲‘謝謝’。”

褚朝安問：“什麽人？”

只見‘褚朝安’低了下頭，眼睫微斂，“陸道友能否去一趟東方世家。”

竟是東方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