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夜光照射之下,他真的回到了家裏。房屋在月光下搖出鬼魅般的身影來,院子裏面的那株梅花樹現在光禿禿的,尚未到開花的季節。
還有半年之久。
在這個地方,梅花是如此的稀少。這株從他地移栽而來的梅花樹,差點就沒熬過第一個季節。若不是「春回」讓它重新得到過去的生命,這株梅花樹怕是會立馬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見。
日輪緩下了腳步。他的手終于從刀柄上落下,自然地垂在身體一側。
他的眉眼柔和了,如何一片落在刀上的柔軟的雪。
日輪站在紅花夜的房外,通過薄薄的紙看見了對方安穩的身影。
說的很熟。
被子呢?
他輕輕地拉開了門,幾乎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
小小的孩子躺在床鋪裏面,眼睛緊閉,眼皮底下的眼珠轉動着。
在做夢來着。
他這才重新合上門,回自己的房間去。
首先要做的,是把煚明明斬重新放回那個小小的暗室裏面。斬殺了兩只鬼的刀刃依舊雪亮,仿佛未曾沾染過血腥。它周身明亮似雪光,似琥珀,卻堅若鋼鐵,可吹毛斷發。
日輪捧着它,重新把這把祖母生命之際交給他的刀放好。
做完這件事情以後,他才關注起自己的情況來。
衣服上有血。橫貫在胸前,呈一道飙濺開來的血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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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殺下弦之叁的時候濺上去的。
他原本可以躲開,但是他沒有。
那種眼神……
讓人想起不愉快的東西。
這裏的“不愉快”,并不是指讓人心煩,而是那人痛苦的東西。
那個時候,空氣裏面充滿了「悲傷」的氣息。
鬼是悲哀的生物。他們曾經也是人,也是有家人,有朋友的人。
可是變成鬼以後什麽都會消失,什麽都會消失不見。
日輪摘下自己身上暗紅色的羽織,把上邊的樹葉與灰塵抖落下去。然後是外衣,上面的血跡讓人看了害怕。
不僅有下弦之叁的血,還有他的血。
那件比羽織顏色稍淺的外衣滑落在地上。與此同時發生的,是他蹲下的身體,和從嘴角不停溢出的血。
啊啊,難道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名醫路過”這種情節發生嗎?
※
紅花夜大清早就醒了。當他睜開雙眼,梅花樹樹幹停着一只毛絨絨的小鳥,正在引吭高歌。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那麽早起的小孩子呢?
“哥——哥!”紅花夜披上自己的衣服,啪嗒啪嗒地往隔壁屋子跑。
秋子婆婆出現在屋角,她伸出一根手指,頂在嘴唇中央。
紅花夜噤了聲。
對方的神出鬼沒實在是讓他吓了一大跳。
“小少爺,夫人還在睡,請小聲。”秋子婆婆的眼神和臉看上去都很嚴肅,這讓大清早的熱情散了一半。
紅花夜拉着耳朵,小聲地說了一句“知道了。”
就像是逃離惡鬼一樣,拎着衣擺跑掉了。
紅花夜跨上木板,唰地一下拉開兄長房間的紙門。
哥哥已經起了。對方伏在桌案上,不知道在做些什麽東西。
紅花夜毫不掩飾目的地跑過去抱住對方的脖子,日輪因此手下的動作歪了一下。
“哥哥在做什麽?”
“……笛子?”
對方在用削木頭的小刀削一根細長的東西。上面有一個半月型孔和兩個小圓孔。
笛子。
半月型的用來出氣,圓孔用來調整音調。
“在削笛子。”日輪對着窗,把削好的笛子往明亮起來的天光裏照了一下,竹木削去了光滑表皮的外部有些尖銳的弧度,那朝陽的色很溫柔地落下來,幾枚光點映在了竹笛上方。
日輪捏着那根笛子,遞給紅花夜,“送你。”
竹笛在男孩手裏轉了幾圈,又被他扔回日輪手裏。
“我不要這種東西!我有好多更漂亮的!”紅花夜嚷嚷道:“哥哥,我們去逛街吧,我想買新的玩具!我想要新的!還有糖,沒有糖吃我就要死啦。”他拉着兄長的胳膊使勁晃蕩,似乎日輪不答應他的話他就要永遠晃下去了。
那只比紅花夜稍微大一點的手動作很輕微地把竹笛握緊了。手腕轉了個弧度,竹笛就落入了自己的口袋裏。
不知道是天色的緣故還是因為昨天殺了鬼引發了身體問題的原因,他那張原本就素白的臉,更加呈現出一股病色的白來。
日輪低下頭,那根竹笛上的木屑還留在他的手心裏面。
(不喜歡……嗎?)
也許不是每一個人都喜歡這樣的笛子。
……
完完全全的大豐收。
從小零用錢就不缺的紅花夜有一個專門裝錢的罐子。出門的時候,他抓了一大把錢幣放進自己的口袋裏面,在玩了一早上以後還剩下很多。
他是富裕人家的孩子,從小就生活在吃穿不愁的生活裏面。
紅花夜捏着一根糖棒,問:“哥哥不吃嗎?”
日輪搖了搖頭。他的視線飄忽,在集市裏面來回轉悠。那些挂起的新奇東西沒有一絲一毫吸引他的注意力。
就像是一個沒有需求的老人,他宛如獨自一人跨過熱鬧的街市。
“喵。”一聲細小的貓叫在日輪前面響起了。他低頭一看,發現腳前站着一只黑色的小貓咪。皮毛是純黑色的,泛着一看就很柔滑的光亮。它站在陰影裏面,眼睛往外放着金色的光。
“啊,是可愛的貓貓!”紅花夜糖也不管了,又猛扯日輪的衣袖,“我能養它嗎?哥哥,我想養這只貓!”
他的眼睛亮閃閃的,每次他這樣子,裏面就好像有星星。
日輪垂着頭,“不行。”
他們家真的不适合養動物。
可是紅花夜并不是一個聽話的小孩子。
他說:“哥哥我要養!”他說着就要去抓那只貓的尾巴,被對方輕輕松松地躲開了。
貓!
貓咪!
“不可以。”日輪再次強調着。
他幾乎是在紅花夜的哭鬧聲中才把對方拉回家裏的。街邊的人都在看着他們,以那種好奇的眼神看着他們。
“為什麽我不能養它?”紅花夜別着嘴,問。
日輪說:“很可能是別人的。”
“那我們可以買下來啊。我有很多零花錢,我們可以找到主人把他買下來。”
日輪的眼神飄忽到了庭院的那棵梅花樹邊上,深棕色的樹幹上有幾個白灰色的小殼。他知道他得除掉這些蟲卵,否則來年春天他們又會孵化出來,然後在枝幹上爬來爬去。
他知道的。
“你已經有過很多貓了。”說到這裏,他忍不住伸出手臂,手掌高高地揚在半空中。
紅花夜以為他哥哥要打他,于是用雙臂抱住了頭。
他只是得到一個擁抱。
那是一種溫暖,混合着悲哀。
紅花夜的眼睛漸漸渙散。
他的視線的焦點,原先聚集在對方雪白的後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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