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這世界好悲傷好可憐好無助……】

阿緣的侍女茶茶,對他講了一個故事。

“曾經有一個被神明祝福過的地方,所有民衆當中的部分人會受到神明的祝福,獲得超越凡人的能力。但是被祝福者有好有壞,被祝福的能力有強有弱……有一天,一個擁有冰之祝福的恐怖女人出現了!她對她所處的世界進行報複,将所有人居住的世界變成了沒有火焰就無法生存下去的冰雪世界。”

茶茶托着下巴,講那些不知道從哪本野籍裏挖出來的故事。

“有那麽一個男人——故事開始的時候他還是個少年。他曾經見過冰雪尚未降臨前的世界,他無比渴望和相依為命的妹妹重見那樣的世界。但是世界太冷了,冷到讓人發寒,讓人打顫,讓人無法呼吸。”[1]“‘如果我們擁有火的能力就好了。’他們兩個曾不止一次地想過。但是很可惜的,兄妹兩雖然都是被祝福者,但是他們是再生祝福者。也就是說,身上無論哪個地方被砍掉,被砍掉的地方就會重新生長出來了。就是憑借這個,他們才在冰雪皚皚的世界裏擁有取值無盡的食物……”

“‘這樣的生活不是也挺好的嗎?’哥哥對着妹妹這樣說道。可是有一天,一個男人帶着軍隊來到了這裏,他看見這個村子裏的人都吃人——他不知道那些肉都是哥哥和妹妹的,于是他便用他的祝福把整個村子都燒死了。”

“是的,他被祝福的能力是火焰。只有被灼燒的物體完全消失,火焰才會停止。”

“首先被燒死的那個是妹妹。哥哥本來也想跟着妹妹去的,但是他實在是不甘心,實在是想要向那個火焰的男人複仇。”

“火焰時刻不停地灼燒着他,而他的再生能力一次又一次地修補他被燒壞的身體。”

“就這樣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地經歷死去——重生——死去——重生這個階段,這個少年終于長成了男人。”

“在那些一個人背負着火焰行走的日子裏,他覺得自己所處的世界好冰冷好空虛好悲傷好痛苦好可憐好無助……世界就是刀劍,就是殺人的利器……他每一刻都在被世界所殺……”

“就這樣經過了許多年,男人終于找到了當年的仇人。但是與當年那個強壯的家夥想比,站在他面前的那個家夥(仇人),已經垂暮老矣。”

“男人覺得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個被人戳破的碎掉的泡泡。好悲傷好悲傷……”

“結局……結局是什麽來着?”

“啊,忘記了。”

茶茶換了個姿勢,她的小臉上全是苦惱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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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緣大人,你的世界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的呢?”

紅眼睛、頭發亂糟糟的阿緣沒有理她。

但是阿緣有把茶茶的話聽進去。

好悲傷好可憐好無助好空虛……

是這樣子的嗎?

他所見的那個,透明的世界。

……

阿緣的世界是一個三疊大小的小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道狹窄的門。紙門上經常會映出某些人的影子,從門縫裏面會傳進來好多人的聲音。

但無論是聲音和腳步,都會像雲霧一樣在門外一閃而過。

消失不見了。

完完全全的……

好空虛好無助……這個透明的世界,好奇怪。

和大家不一樣的世界。

真的好奇怪。

其實一開始覺得這也沒什麽。

因為根本不知道什麽叫作悲傷什麽叫作空虛什麽叫作可憐……

一直這樣子也沒關系。

「母親」從門外走過,她的哀泣聲傳了進來。

“怎麽辦啊……我該怎麽辦啊?阿緣,我們該怎麽辦啊?”即使利用那份滔天的怒意換取了次子十年的保護期,可是這十年過去了該怎麽辦啊?這個母親輕聲地流着淚。

哭泣。

沒關系。

好想這麽告訴她。

其實這樣子也沒有關系。

天空好黑。

因為這個屋子的屋頂就是天空,就是一片漆黑的。

看不見外面的世界。

看見了也沒有用。

因為全部都是透明的。

……

大家看見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呢?

有些時候,比如說很無聊的時候,比如說外邊很嘈雜的時候,會想一些事情。

但都是很無聊的事情。

适應了就好。

看不見櫻花梅花松樹白沙都沒有關系。

看不清哥哥姐姐妹妹母親父親侍女的臉也沒有關系。

以前的時候,一直都是這麽想的。

直到……

“阿緣!我來找你玩啦!”

——兄長大人朝他奔來。

就像是太陽,闖入了漆黑的夜空裏。

……

茶茶說,她有個服侍大名的姐姐最近在西洋來的傳教士下受了洗,改了個教名叫作「瑪利亞」。

海那邊的人們,似乎是信仰一個叫作「基督」的神。但是應該和三貴子之類的沒有什麽區別吧……

世界上有很多神。

好的神壞的神賜福給人類的神不賜福給人類的神……

但是這些神都高高在上,站在雲端上面,必須奉獻點什麽東西才能得到些什麽東西。

等價交換是沒有錯。

……好高啊。

根本就看不見。

神是什麽樣子的?

神和人類有什麽區別嗎?

母親每次祭拜神明真的會被賜福嗎?

神是怎麽形成的呢?

人是父母生出來的,那麽神是神的父母生出來的嗎?

就算是“見多識廣”的茶茶也答不出來。

“哎呀這種事情……沒有一個神親自回答我的話,我也是不知道的吧。”

在開始說話後的某一天,阿緣如此問了茶茶。

“如果有見過神的人就好了……不過那些最高等級的武士大人們也一定見過的吧……織田信長大人絕對見過啊!你看他修了那麽大的城堡……他可是說要讓所有人都信仰他的偉大的人呀!如果是那位大人,一定是見過神的!”茶茶說起這回事的時候很高興,還手舞足蹈了起來。

還是無法理解。

但是……

阿緣想。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明的話……

不……

兄長大人就是我的神。

阿緣從那一天,從阿嚴打開他房間那扇永遠緊閉的“門”開始,就這樣認定道。這個信念一直一直地持續下去,無論歲月過去多久,無論生命逝去了多少……他都認為,兄長大人(阿嚴)就是他的神。

嗯嗯,這一點是絕對不會錯的!

即使世界有錯,他也不會有錯!

……

兄長大人什麽都會。

無論是和人交流還是做任何事情,他都能夠處理得很好。

不像我(阿緣)。

阿緣(我)什麽都做不好。

我(阿緣)什麽都不是。

兄長大人是太陽,是星星,是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事情。

好希望以後變成兄長大人那樣子能幹的人……

這是一個目标。

也許變成那樣子的人,就會受人歡迎了。

……

總之,無聊的時候,阿緣會想到這個。

想到這個的時候,他的嘴角就會不自覺地溢出微笑。

紫夫人若是在阿緣請安的時候發現他這麽笑了,就會用很矜持的笑容來回複對方。

“阿嚴真是一個好哥哥啊。”

她總是以這樣一句話作為她和阿緣兩人之間簡短對話的終句。

這世界好悲傷好可憐好無助……

睡覺的時候,發呆的時候,只要一刻注意力不在刀上的時候,腦子裏面都會湧出這樣的想法來。

好像生活在冰雪世界當中。

阿嚴覺得自己身上所背負的十座地獄裏燃着火焰,岩漿滾滾地灼燒。

這個世界好可怕。

只要一想起阿緣,阿嚴的內心就會被這樣的東西所占據。

無法呼吸了。

無法動彈了。

仿佛自己成為了一只別人可以随意碾死的螞蟻。

在聽到阿緣第一次說話便講得很流利的時候,阿嚴震驚得丢下了木刀。

在看到阿緣用連續的四擊将自己無法觸碰到的劍術先生輕易地擊倒之後,哎呀感覺自己鼻腔裏湧出一股溫熱的液體來。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為什麽他能夠這樣子?

阿嚴至今為止也無法理解阿緣口中所說的那個“完全透明的世界”。

他們兩個明明是一起出生的雙子,為什麽他看不到阿緣能夠看到的世界。

嫉妒之心已将這個七歲的孩子完全灼燒。

對于他來說,阿緣已經從「弟弟」變成了魔鬼,變成了夜游神,變成了一切代表恐怖的東西。

他(阿緣)好厲害。

阿緣(他)好強大。

宛如被神寵愛的孩子。

……

在發現對方能夠輕易學會任何事情之後,阿嚴便作出了這樣的評價。

阿緣用那支粗糙的小笛子吹出了優美的曲調。

阿緣用一堆白沙堆成了一個小小的城堡。

阿緣在一天之內就背會了父親要求他(阿嚴)在一個月內要背會的書。

……

完完全全的神童。

阿嚴一直以來覺得什麽都做不了,一無是處的弟弟其實哪裏都比他優秀。

他才是落後的那一個。

他才是會被舍棄的那一個。

……

“阿緣,你能,教我一下你上次的動作嗎?”懷揣着巨大的面對弟弟的恐懼,阿嚴如此輕聲詢問道。

阿緣的紅眼睛很大,就像是落日時那個被染得深紅的太陽。

“好啊。”

也許是為了照顧不同于自己的、「弱小的」哥哥的緣故,阿緣的每一個動作都是放慢了來的。

阿嚴連眼睛也不敢眨,生怕自己錯過了什麽。

他記住了。

他記住了。

每一個細節都記下來了。

那麽接下來就輪到他了。

阿嚴像阿緣那樣松散地握着刀。

冷靜……回憶他的動作。

調動所謂的呼吸、肌肉和血液……

“啊!”

刀出去了。

然而刀并不是被揮出去的,而是被甩出去的。

阿嚴抱着自己的手臂倒在地上,他的五官因為巨大的疼痛而緊緊地皺在了一起。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簡直痛到無法讓意識清醒過來。

阿緣手裏的笛子垮啦一下掉到了地上。

“兄長大人……兄長大人?!”

好痛……好痛啊。

阿嚴感覺自己的手臂快要斷掉了。

可是比這份斷裂的痛苦更加嚴重,更加令他悲傷,令他絕望的東西——為什麽我不可以啊?

為什麽我做不到他那樣子輕松地揮出那般淩厲的一擊?

眼淚從阿嚴的眼眶裏面溢了出來。他倒在地上,捂着胳膊,像個被世界、被自己所遺棄了的可憐小孩。

阿緣的臉近在咫尺。

阿嚴只覺得,對方額頭上的那塊恐怖的紅色斑紋,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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