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根本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

阿嚴停止了思考。

不因為什麽,只是因為阿緣的事情。

阿緣消失不見了。

在派下仆去寺廟尋找對方後,下仆卻帶回了一團空氣。

「空氣」——阿緣不在寺廟裏面。

更準确地來說,他根本就沒有去過寺廟。四年以前,他在寅時一刻背着自己幾乎空無一物的行囊離開,獨自一人踏上了去往偏僻寺廟的道路。那個時候到阿嚴還在擔心,對方會不會踩到水坑,把自己濃的一團糟;那個時候到阿嚴還在想,沒有帶一點點的錢的阿緣,無法在寺廟裏面打點一番。

可是阿緣根本就沒有去寺廟。

他在去寺廟的中途消失不見了。

被人拐走了?

摔下山崖了?

遭遇了可怕的猛獸?

……

一切都無從得知。

都是當年他們就發現對方不見了的話,經過一番尋找興許還能找到對方的身影或者是蹤跡。但是已經四年過去了,就算是屍體,也早已腐爛化成了一具白骨。

失去了身影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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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已經死掉了的弟弟。

阿嚴原本以為那個時候自己那顆再度提起的心會安安穩穩地放下去,放到溫暖舒适的搖籃裏面——他以為自己會快樂,會笑出聲來——他想已經不再有威脅他的事情了,從今以後他就可以一個人快快樂樂地活下去了——他以為他會高興,會微笑,會假裝流淚,會對父親下仆表現出虛假的用于安撫人的悲傷表情來——但是啊,為何他的心如此疼痛?

阿嚴的心究竟在何處?

他單知道滅世間火容易,卻不知滅心中火極難。[1]阿嚴感覺好悲傷。

他想,如果阿緣是完完全全的敵人就好了。

如果她是必須要打敗、必須要殺死的敵人就好了。

可是阿緣不是,阿緣曾經是他的弟弟。

他們兩個,曾經是一同出生的、相貌別無二致的親兄弟。

在悲傷之情湧動之時,阿嚴也同時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窮其道者,歸處亦同。

無論是神人還是普通人,他們都一樣脆弱。

阿緣是被神寵愛着的孩子啊……但是現在他卻死掉了。

悄無聲息的,連他的家人都是四年以後才發現的。

後來的一天,茶茶跑過來請了罪。

年齡長開的她并沒有變得成熟多少,眼睛裏還是活躍着當年的那種天真。可是現在的茶茶眼裏充滿了惶恐,她跪伏在地面上,一個勁地磕頭認錯。

“對不起,阿嚴大人!對不起!都是茶茶的錯!”

阿嚴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個樣子。

茶茶将一切如實告來。

原來四年之前,她把阿嚴寫的那封信帶到寺廟裏的時候,卻被裏面的僧人告知根本就沒有一個七歲的小孩來到過這裏。那個時候發茶茶,隐約感受到了一些不對勁。但當時的她也不知道是鬼迷心竅還是一時腦子壞掉了,沒有把這件事情禀報給家主,只是獨自一個人瞞住了。

茶茶滿臉的淚水。

“真是對不起!阿嚴大人!真是對不起!”

阿嚴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麽樣的表情去對待茶茶。

良久之後,他才讓一句簡短地話從自己的牙齒縫裏流了出去。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已經無法再挽回了。

嗯……

阿嚴平靜的時間之河裏,像是被人投入了一顆小石子。這顆小石子所砸出的波紋,最終驚動了水下面所有的東西。

刀。

有了刀,必然要學習刀術。

百鬼丸的一切行為都是依憑感覺而起,根本就沒有學習的價值。

因為并不是每個人都有他那樣子的身體素質。

緣一便通過觀察其餘武士的行為,将他們的動作加以改進,最終編造成适合自己的武技。無名倒是無所顧忌,有什麽學什麽,到最後居然也能弄個融會貫通。

“大人們,看起來也很弱小。”

無名在用刀劈開一塊石頭之後,說出了這樣的話。

石頭是那麽的堅硬,但他卻用刀劈開了那塊石頭。

而大人們則做不到。

無名還不知道這是他的“力量”所導致的結果。

否則,一把刀怎麽能夠劈碎堅硬的岩石呢?

緣一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只是沒有遇見比你強的人,而以後,你絕對會遇見。”就在他說話的時刻,無名朝他出刀了。對方的刀朝着最為刁鑽的角度去,這個不過十二歲的男孩,心思卻狠毒得并不比那些男人差勁。

——無名認為,所有的男人與女人都是惡毒的。

緣一看見了對方血液的流動和骨骼的收縮,于是他輕而易舉地擋掉了對方的攻擊。

無名的刀掉落在地面上。

“無聊——”無名老是說這樣的詞,就好像他下一刻就要為了尋找有趣的事物而離開這個小小的團體,獨自一人去到星月夜下邊去,去和星星或者奇異的生物說話。

緣一把刀收回了刀鞘裏。

小孩子長得真的很快。不過兩年多時間,他的身高已經拔高了許多了。

曾經會垂到地上的刀,已不會再那個樣子了。

曾經一無所知的大腦,已經裝載了很多東西了。

再也不會向當年那樣別人說一句自己照着做一件事情了。

他已經将人世間的一切知識,通通地裝入了大腦之中。

——雖然至今為止也不知道該如何使用。

換個說法吧,現在的他,就像是一只盒子,盒子裏面裝滿了珍寶,而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去使用它們。

就是這樣的一種情況。

但是即使是這樣,緣一也覺得他真的改變了好多。

夏風吹起他用發繩紮起來的長卷發,悶熱的空氣将他們兩個包裹在一片無法呼吸的窒息之中。

“百鬼丸,去哪呢?”

突然看見了「夥伴」的轉身,朝與他們兩個相背的地方走去了。

……

“你、不、是——”百鬼丸磕磕絆絆地講道。

前些日子,他又斬殺了一只魔神,而那只魔神死後,他便重新擁有了說話的能力。

只是還不夠熟練。

奇怪的話。

“不是誰?”

百鬼丸沒有神采的黑眼睛望向緣一,他一字一句,非常認真地說道:“日輪,你不是。”

你不是日輪。

我找的是日輪,而你從來都不是。

緣一說:“我是緣一。”

緣一是緣一,自然不是日輪。

緣一和日輪之間就算有關系,當事人不承認又能怎麽樣呢?

百鬼丸的腳步不再停駐,他轉身離開。

“追尋不知名人物的讨厭家夥——”無名一直都很讨厭百鬼丸。只因為對方見到他的第一眼,試圖用刀殺死他。

他冷哼了一聲,拽住緣一的手,“我們也走。”

緣一沒有動。

“再也不回來了嗎?”

百鬼丸沒有回,但這沉默就是默認。

緣一道:“那你要記得好好學別人講話,你連講話都不會,一切會變得很麻煩。”

百鬼丸擡起了臉。

什麽時候……形式轉變了。

緣一想起對方每重獲一個身體部分的時候,那種長久不可消散的疼痛。

而百鬼丸在想,原來的時候,并不是這個樣子的。

剛剛遇見的時候,明明還是個什麽都不懂、什麽都要人教的小孩子——即使是只有聽力和只能看見靈魂的視力,他也能清楚地将他身邊的小孩的身影納入思想當中。

“沒有留的話的話請大步走吧,朝着你心裏想的方向就好了。”

遇見百鬼丸的時候,曾經詢問道:你的目的地是哪裏呢?

百鬼丸的回答是:一直走下去。

百鬼丸感到很困惑。

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他那些不就之前才獲得的部分——能夠說話的部分、能夠聞到的部分、能夠感受到疼痛的部分——都因為新生而尚未意識到外界的變化。因而,百鬼丸還沒有填滿的腦子無法處理現在的這種情況。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什麽……大概是憑借直覺,說出了他想要離開,一個人去流浪的這種話。

說實話,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裏。壽海只是指示他去殺死那些吞噬了他身體部分的魔神,其餘什麽都沒有告訴他。

如果找齊了的話該怎麽辦呢?如果對此感到厭倦了該怎麽辦呢?

他的一路上本來什麽都沒有,一走的話,就更加空空如也了。

而且,并不是因為緣一不是日輪而走的……他只是感到很迷茫。

非常非常的迷茫。

就像是一個未知的世界,落在一個嬰兒面前的那般迷茫。

這時,一個字眼突然撞進了他的腦海之中。

那個詞是「母親」。

重獲感官或是身體部分的時候真的非常痛苦。如果是身體部分,那個過程必須排斥掉他被壽海安在身體之上的木頭部分,然後長出新的器官來。如果是感官,在空白的世界裏面一瞬間湧入多到數也數不清的信息的時候,他簡直要當場瘋掉了。

百鬼丸會滿地打滾,即使這樣根本不能減輕他的疼痛。“疼”就像是數萬只螞蟻,從他的傷口裏鑽進去,然後鑽到了他的脾髒裏面。細小的螞蟻,一旦聚集起來就很變得異常可怕。他們會在每一根血管、每一滴血、每一塊肉上面爬行,它們不起眼的鋸齒般的牙齒,會狠狠刺傷人體。

「獲得」就是這麽令人無法忍受的事情。

而這個時候,在百鬼丸疼到滿地打滾的這個時候,耳邊會盤旋起某個人的聲音。

一開始,是「日輪」的聲音。後來的時候,就多出來一個。

多出來一個。

比「日輪的聲音」更加細微,仿佛是藏在大腦深處的聲音。

毫無疑問,那是一名女性的聲音。

女性的悲鳴之聲。

“大概是母親。母親大人她總是露出很悲傷的表情來,經常會說一些喪氣話。”

向同伴模模糊糊地發問的時候,得到了緣一這樣的回答。

緣一還記得那個夜晚,母親離開的那個夜晚。

一直以來都強撐着自己的母親,終于爆發了。她的眼淚像流水一樣淌在臉龐上,淌在精致的衣物上面。

她說:“好不想離開你們。”

她說:“好不甘心啊。”

……

她說:“我好感謝上天讓你們成為我的孩子,你們都是溫柔的孩子啊……”

紫夫人哭泣着,用她肌肉萎縮了的手臂,輕輕圈住與大家格格不入的孩子(弟弟)。

那個時候,緣一說了一句話。

他說:“我也很感謝上天讓我成為母親大人的孩子。”

“百鬼丸應該不記得自己的母親吧?”畢竟出生就被魔神奪走了所有東西的話,是無法分辨出「母親」究竟是誰的。

百鬼丸不作聲。

于是緣一又道:“那麽有一天的話,就去尋找素未謀面的「母親」吧。”

百鬼丸站在小道上。他的身後是緣一和無名,還有未知的世界。而他的身前,則是只有他一人的未知的世界。

這個穿着黑色破爛衣裳的少年,終于邁動了腳步。

緣一朝他的背影揮了揮手。

“再見。”

他熟于與他人告別。

作者有話要說:※開始分裂。

※求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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