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是廢物
雨宮翠在腦內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身後的中原中也發出了尊嚴遭到挑釁的憤怒哼聲,仿佛太宰扔在他面前的不是眼淚汪汪的新人,而是一只沒有自理能力、只會閉着眼睛拱來拱去的小貓咪。
“混蛋太宰——!你以為港黑是托兒所嗎?!!”
啊,又來了。
雨宮翠面無表情地想。
這幅太宰治踐踏了他獻上生命與忠誠的高貴組織的激烈反應。
聽說中原前輩是直接向上任首領森鷗外宣誓效忠的資深幹部,太宰上任之後才不情不願地改變了效忠對象。但港口黑手黨一直流傳着一種所有人都默契繞過的言論……兩人并非正常交接,而是現任首領用肮髒手段幹掉了前任,奪走了首領的寶座。
如果傳言為真,中原前輩應該也很難辦。
明明應該殺掉這個家夥為前任首領報仇,但若是那樣的話,偌大的港黑就會因為缺乏領頭人而陷入混亂,最終分離崩析。
所以才會以那樣矛盾的态度面對太宰——明明平日裏真情實感地叫他去死,但危險來臨之際,又總是第一個沖上去保護他。
而眼下這種完全失去上下級觀念、揪着首領的風衣前襟瘋狂搖晃的失智模樣,很明顯是前者。
“不要再撿孩子回來了你個腐爛的腌漬青花魚!!!你以為你在給誰添麻煩!最後給你收拾爛攤子的不都是我嗎!!”
“哈哈哈我知道了~眼睜睜看着可愛後輩的身高一天天超過自己,中也肯定是因為無法接受這個才會如此抗拒吧?畢竟已經很久都沒有長高了啊?”
雨宮翠……雨宮翠不得不停止對抱頭蹲防不停嘟囔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的新人的觀察,上前阻止發狂幹部再次幹掉首領的人間慘劇在自己面前上演。
“前輩稍安勿躁,”他站在一旁,抓緊最後的時機欣賞太宰治被搖晃得腦袋都快掉下來的場景,“一切順利的話,以後跟在太宰先生後面收拾爛攤子的就是我了。您不就是因為這個才打算舉辦晚會慶祝的嗎?”
……對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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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發的青年頓時停下了動作,掃一眼被自己掐着脖子、似乎正在享受那股窒息感的讨厭上司,一抖手把他丢開了。
“雨宮姑且也就算了,畢竟你說這是你的私人秘書,而且他能力的确出衆——我們是黑手黨,實力就是一切!”
中原中也打量着自己和太宰發生了直接接觸的手指,目露嫌棄之色,似乎很想找塊手帕來擦一擦,但相比膈應太宰,現在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伸手直指正貼着牆角蠕動逃跑的白發少年,光憑視線就把後者吓得一個哆嗦。
“你說說看,這種還在喝奶的小鬼有什麽價值?!”
太宰治循着他指的方向,注視着因為被他人投注了過多的注意力而不知所措定在牆角、抱着膝蓋發抖的纖弱少年。
有那麽一瞬間,雨宮翠敏銳地覺得連帶回這人的太宰都産生了動搖。
但首領就是首領,即使不自信也不會被發出質疑的下屬壓倒,而是發出了意味深長的哼笑,慢悠悠地伸手,撫平衣襟上遍布的褶皺。
“我并不需要向你交代哦,中也。注意你的身份。既然這裏是港口黑手黨,那麽,我這個首領的命令就是一切。”
“哦,是嗎。”
拿身份出來壓人是很沒品的舉動,類似于小學生吵架吵不過對方時賭氣叫來家長。
像是被什麽東西驚醒了一樣,之前還萦繞着幾人的沙雕快樂氛圍倏忽消失不見,同時隐去的還有中原中也臉上過剩的氣憤之色。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含笑的太宰治,抽身後退一步,擺明了已經不想再管這事。随後,甚至忘了要跟雨宮翠告個別,橘發的青年神情冷淡地離開了,裹挾着遍體的低氣壓。
原本挂在太宰治臉上的,莫名給他染上股稚氣的那個輕松微笑也随之不見,顯得神色有些低落。
雨宮翠目送被欺負了的前輩氣沖沖離去,心情複雜地開口。
“我覺得……中原幹部可能是世界上最信任您的人了,太宰先生。”
不然也不會數年如一日地被你這個撒謊精騙,這就是愛吧。
對待信任自己的人,難道不應該溫柔一點?或者說,信任這種東西難道不是對他人友好才能取得的嗎?
裹着繃帶的青年輕笑一聲,摸了摸垂在胸前的長長圍巾。
“……是嗎。對一只蛞蝓而言,這可真是不幸啊。”
還沒等雨宮翠虛心詢問渣男騙取他人信任的必備技巧,這位讓他高山仰止的業界前輩就揮揮衣袖離開了,不帶走一片雲彩。
走了?
就這麽走了?
之前用來安慰中原前輩那句“以後跟在太宰先生後面收拾爛攤子的就是我了”,這麽快就變成現實了嗎?
雨宮翠收回不由自主伸出的手,挺直脊背,看向旁邊毫無存在感、正試圖把自己塞進牆裏的沖突源頭,而後者光是注意到他的視線就肉眼可見地吓了一大跳,臉上的血色唰地褪幹淨了。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少年弱氣的金瞳中已經水霧彌漫,卻又害怕引起旁人的注意,因而強行克制着不哭出聲來的那副表情……真是好欺負到讓人蠢蠢欲動。
“我、我不是故意闖進來的,我剛剛什麽都沒有聽到!請放我走吧,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我發誓!”
這種神經纖細到一碰就斷的類型,雨宮翠的确沒遇見過,但并不代表他不擅長處理。
“我是雨宮翠,首領的私人秘書。請不用害怕,我也剛剛才上任一個月而已,沒有接觸過什麽事物。這裏不太方便,如果可以的話,要不要邊走邊說?”
少年輕易被帶到他的節奏裏,似乎也覺得這條走廊随時會有膀大腰圓的可怕黑手黨經過,急慌慌地跟上了他的腳步。
“初次見面,我是,中、中島敦……”
“唔,方便的話,可以叫你敦君嗎?總覺得你似乎很年輕呢。”
“您随意稱呼就好!至于年齡,嗯,似乎是……今年剛滿十四歲。”
……太宰治,你這個魔鬼。
是正太控嗎,是正太控吧!
所以才會對身高合格但年齡超标的中原前輩那麽苛刻!
把他一瞬間的失語全都歸因于自己,中島敦的聲音裏又帶上了隐隐的哭腔。
“我、我不記得确切數字了,真的十分抱歉!”
“嗯?本來就只是随口一問而已,我并沒有表示不滿的意思。”雨宮翠哭笑不得地安撫他,“都說了不用那麽緊張了,我也只比你大兩歲而已。”
“就算這麽說……”少年的哭腔更加明顯了,“可這裏畢竟是……畢竟是黑手黨的基地啊!”
他一個從小在孤兒院裏被欺壓虐待的小可憐,突然被拎到橫濱這種大城市來,本來就足夠慌亂忐忑,更何況到地方了才發現,自己被丢到了殺人如麻的黑手黨的老巢。
那一瞬間,中島敦的眼前已經浮現出了第二天的報紙頭條。
《無知少年慘遭诓騙,港口撈上浮屍為哪般》
配圖是自己布滿彈孔的屍體。
前面領路的黑發少年相貌出挑,氣質沉靜,讓人聯想起深林中人跡罕至的湖泊,相比把他騙來的黑手黨Boss和嫌棄他沒用的暴躁幹部,似乎不那麽容易突然露出原形把他吃掉。
而此刻,那雙不起波瀾的黑眸回頭打量着自己,似乎看透了他小腦瓜中的凄慘畫面一樣,略帶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是首領帶來的,沒人會擅自動你。方便告知一下嗎,你和太宰先生——?”
“那個,我從孤兒院裏出走的時候,在林間撞見的他。”中島敦垂頭喪氣,顯然很不想回憶,“他說能給我想要的一切……我就,我就跟他走了。”
……第一次鼓足勇氣接觸外界就碰見了太宰治,這份信任的代價還真是沉重啊。
連雨宮翠都不忍心再刺激他了,只是加快腳步把人帶回了自己的住處,在茫然且慌亂的小少年背後關上了房間的門。
中島敦眼淚汪汪,雙手抱在胸前。
“這、這不是出去的路……你不要過來啊!再過來我要叫人了!”
“你是搞笑綜藝節目請來的嘉賓嗎,”他終于忍不住吐槽,繞過這孩子走進浴室,給浴缸放上熱水,出來的時候果然看見中島敦在研究門鎖,想出去又不太敢的樣子,“去洗澡吧,敦君。”
收獲了仿佛說出口的是“給我脫衣服”一樣震驚且委屈的眼神。
雨宮翠扶額,發現和這個類型打交道的确要多費不少力氣。
“去洗澡吧,畢竟趕了很遠的路不是嗎。那身衣服也該換了,暫時先用我的湊合一下吧,都是這個月新買的。你還沒吃午飯吧?我去做一點,等吃完我們再商量下一步該怎麽辦,這樣可以嗎?”
被“午飯”這個字眼說服,少年終于捂着咕嚕嚕的肚子乖乖進了浴室。
說是做飯,但雨宮翠的相關技能也只有把速食米飯放進微波爐裏、再煎上兩個蛋這種程度而已。
打開冰箱拿出兩瓶橙汁放在桌上,他轉身從衣櫃中挑選出一套風格較為休閑的,把衣物搭在手臂上,敲了敲浴室的門。
“衣服和毛巾一起放在門口了。內衣是新的,不用太介意。”
嘩啦啦的水聲暫時停歇,少年帶着怯意的聲音從裏面飄了出來。
“是……讓您操心了,非常感謝。”
哎呀,這不還是能交流的嗎。
油然而生一股被炸毛的流浪貓輕輕嗅了手指的滿足感,雨宮翠挑挑嘴角,走進廚房,戴上厚實的棉手套取出來兩份微波過的焗飯,把煎好的蛋扣上,端到了餐桌前。
雖然對社畜來說已經是足夠豐富的一餐,但是作為新人在港黑的第一頓飯,似乎有些簡陋了。
猶豫之後,還是重新拉開了冰箱的冷凍室,從裏面掏了盒珍藏的奶黃包出來——有“甜品”的話,就能給人比較豐盛的錯覺。
再用剩下的蘋果切個果盤,雨宮翠覺得自己真的已經盡力了。
趁着首領拐騙來的孤兒還在洗澡,他開始用這片刻的閑暇時間籌劃晚間的迎新聚會。
雖然本來中原中也的意思是私下裏三五人随意聚下就好,但既然太宰治關注了這件事,還把中島敦塞進了他手裏,顯然是想讓這孩子借這個機會進入港黑衆人的視線。
那晚會就不可避免地正式起來。
不必邀請外人,但內部的關鍵人員盡量全都邀請到,來不來是他們的事,雨宮翠只負責通知到位。和後勤部門協調了場地問題,在得到确切的回複之後,向幾位幹部、各部門負責人和行動部隊黑蜥蜴發送了簡短的邀請函。
只是提了首領想要以稍正式些的儀式介紹新人,但暫時沒有點出中島敦的存在。
只要一想起少年被他人的視線吓得發抖的場景,總覺得就算只是稍微引起衆人的期待,都會把他整個壓垮。
雖然出于不明動機,堅定地要讓這孩子加入港黑,但那副公開處刑般的場面……太宰治根本就沒有想過吧。
那個人只負責制造麻煩而已。
浴室的門打開一條細細的縫隙,瘦骨嶙峋的手臂伸出來私下尋摸,像偷食的小老鼠一樣無聲且迅速地把衣物拖了回去。
門關上又打開,赤着腳的少年頂着一頭還在滴水的淩亂短發,直勾勾地盯着餐桌上冒着袅袅熱氣的焗飯,整張臉都寫滿了直白的渴望。
發完請柬的雨宮翠合上電腦,道聲“稍等”,拿了雙拖鞋過去。中島敦趿拉着鞋子飛快地溜到餐桌邊,卻不敢就這麽拉開椅子坐下,只是背着手不安地看着他,像只想要進食卻又很怕挨打的小野貓。
廚房裏傳來了微波爐的滴滴聲,奶黃包熱好了。雨宮翠把可憐貓咪按在椅子上,強行往他手裏塞了勺子,又手把手舀上一口塞進他嘴裏:“吃飯會不會?嚼,嚼,咽下去——嗯,真乖。”
中島敦一發不可收拾,坐在桌邊狼吞虎咽。雨宮翠端着一盤奶黃包出來的時候,震驚地發現焗飯盒子已經空了。
孩子這是餓了多久?
他猶豫一下,還是把奶黃包放在他面前,順便擰開一瓶橙汁遞過去:“慢點吃,小心噎着。”
這就很為難中島敦了,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雨宮翠的表情,不太确定這是不是嫌自己吃得太多的意思。于是,在百般糾結之後,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拿起一個奶黃包……掰下一半,把剩下半個乖乖放了回去。
他捧着半個丢丢大的包子吃得香甜,背景開滿了小花花,雨宮翠坐在一邊看着,莫名生出一股苛待于人的罪惡感。
現在是下午三點。太宰治帶着這孩子出現在港黑大樓裏的時候,就已經錯過了午飯的時間。
如果中島敦沒吃飯,顯而易見同行的太宰也忽略了這一頓。
那個家夥……現在有東西吃麽?
沒人催促的話,雨宮翠并不覺得他會刻意補上——那根本不是愛惜自己身體的人。
沒注意到這點前還好,但甫一醒悟,就覺得有些坐立難安。雨宮翠糾結了一會兒,把那半個奶黃包也投喂給眼巴巴的小貓咪,到底還是拿出手機來打了電話。
“太宰先生?是我。”
“沒什麽事,只是一時興起在那家很火的店點了蟹肉飯外賣,我還特地叮囑了店員在裏面多加潔廁靈,吃一口可以看見天堂的那種——”
“嗯,沒錯。所以請您半個小時後到前臺去取,務必一口一口吃下去,這樣才不枉我一片心意。”
他挂了電話,剛準備去補上這份之前并不存在的外賣,就聽見系統發出了響亮的滴聲。
【友情提醒宿主,攻略對象信任值上漲四點!目前的信任值為:10點!】
雨宮翠手一抖,手機差點滑下去摔到地板上。
……一個月的艱苦奮鬥,堪堪抵得上給你點份外賣。
這其中的邏輯到底是什麽???
就這麽喜歡吃蟹肉飯嗎!?
吐槽歸吐槽,信任值突破十點大關還是令人欣慰的,他終于變成了太宰治心中最熟悉的陌生人。雨宮翠冷靜地點完外賣,草草扒了兩口飯就放下筷子,準備帶中島敦出門。
“我先帶你去人事那邊入職,然後我們上街買幾套衣服,晚上要穿。敦君不用害怕,”他摸摸小貓咪還殘留一絲濕意的銀發,示意對方放輕松,“這裏是港黑,沒人會違背首領的意志。”
“可是我……我不想……加入黑手黨。”
中島敦站在原地不動,因為吃得很飽,所以聲音沒有先前那麽抖了,但依然有一言不合就開哭的味道。
“我根本什麽也不會啊!性格差勁,腦子也轉得慢,就連在孤兒院打架也總是被壓在地上欺負的那一個!院、院長先生也說了,我這種毫無價值的廢物——”
他聲音漸小,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看起來對于自己是廢物這點頗為堅信。
“總、總之,要我加入這種暴力組織,肯定會拖你們後腿的,而且我說不定第二天就會死掉!雨宮君你不是能聯系到那位太宰先生嗎?能不能幫我稍微解釋一下,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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