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無人偏航

雨宮翠凝視着對方驀然睜大的雙眼。

原本放松的面部肌肉變得僵硬, 正竭力控制着表情。向前伸出的右手滞澀地收回身側,在一片沉默之中,指節緩緩蜷起, 輕微地顫動着。

“啊,那的确是……有可能的。”

羅深深吸氣,擺出僞飾的平靜表情, “所以, 為什麽要現在告訴我?”

拉米的記憶問題他明明很清楚,卻在見面之後下意識忽略了, 自認為是待遇不同的幸運兒。

他們真正相處的時間本就不長,也都不是什麽溫馨快樂的場景, 經歷了這麽久, 被忘掉也是理所應當。

沒關系, 沒關系,他不會再像當年一樣只知道賭氣。那些片段雖然遺失了,但羁絆若是想要重建,今後的時間還多得是。

自我安慰之餘,未免感到一絲絲委屈。

來之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拉米并未否認他這個兄長, 讓人不由松了一口氣。而現在卻突然告知事實,心理落差未免也太大了。

“之前那麽說是想利用你, 至于現在, ”雨宮翠攤了攤手, 态度稱得上散漫,“因為突然不想跟你走了, 抱歉啊哥哥。”

羅盯着這個出爾反爾的任性家夥, 努力整理着混亂的思路, 最終慢慢道:“那我們回去。”

極地潛水號的艙門早已打開,有一只穿着黃色連體服的白熊在甲板上蹦蹦跳跳,不時對着這邊大力揮手。門口探出幾只五顏六色的帽子,顯然是羅的船員,正在滿心好奇地暗搓搓朝這邊窺探。

雨宮翠正新奇地打量着那只會說話的熊,随口拒絕了對方的提議。

“回去做什麽?你的同伴正等着你呢。”

不等羅說話,他在唇邊豎起食指,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示意對方安靜地聽着。

“你不該來的,我們之間本就沒什麽感情,以身涉險太不值得。我選擇留在堂吉诃德家族是因為我想這樣做,你也知道之前那副說辭只是謊言而已,事實是,我在這裏待得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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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特拉法爾加·羅,不需要愧疚,你并不欠我什麽。”

黑發的青年保持沉默,雙手插在長外套的兜裏,沒有贊同也沒有否認。

在僵持了一會兒之後,他別過了臉。

“怎麽想是你的自由。但是你的病,能治好的恐怕只有我一個人。”

“這就是我想說的了。”

雨宮翠精神一振,又退開一步,雙手自然而然地背在身後,說出了“事件的真相”。

“體檢結果是僞造的,我的病情怎麽可能毫無理由地突然惡化到那種程度?多弗突然向往散播那種消息,肯定是你在島上閑逛的時候被人發現了吧,他對手術果實的那個能力一直很執着啊。”

不老手術。

羅神色一凜,是陷阱?!

他緊緊盯着對面的拉米,試圖從神色中搜尋出一絲破綻而不得,反問的聲音低而急促:“但是,你之前——”

那副風一吹就會死去的脆弱模樣,絕對不是作假。

這個念頭剛剛一閃而過,羅就愕然地發現青年的狀态不知何時好轉不少,呼吸平穩綿長,面頰上泛着自然的淡淡血色,看起來并非久病纏身,更像身邊随處可見的、健健康康的普通人。

對方走上前來,示意他大可以盡情檢查,直到相信為止。

羅試探着伸手,搭上青年纖細蒼白的手腕。感受到血流豐沛通暢,脈搏的跳動強勁而富有節奏,絕對不是體檢報告中随時會一命嗚呼的樣子,他終于無聲地籲了口氣,把吊了許久的心放回了肚子裏。

“沒事就好。不過鉑鉛一直積蓄在體內,終究不是好事。”他再次向這個人發出邀請,“一起走吧,我會徹底治愈你。”

而意料之中的,銀發的青年也再次搖了搖頭,臉上的笑容無奈又揶揄。

“要我再說幾次你才會明白啊,我不會跟你走的。之前扯着這樣的旗號,也不過是借口而已。”

“觀念也好、選擇也好,根本就沒有重合之處,強行湊到一起只會讓彼此都感到疲憊。”

“雖說是血緣兄弟,但那種東西若是主觀上不重視的話,就相當于不存在……所以,為了我的病情特地趕來,我很感激——但也僅止于此了。”

【不管出于什麽感情,想要迫使他人放棄夢想留在自己身邊,結局必定使人失望。】

這個道理,雨宮翠很久以前就明白了。

對面的羅神色糾結,似乎還想說點什麽。他估摸着時間,往位于德島中心的王宮方向看了一眼,依稀能夠捕捉到建築物的輪廓,随之意味深長地催促了一聲。

“再不走的話,恐怕就走不了了。”

一顆明亮的星星拖着粗壯的慧尾從王宮中浮出,在島上所有人驚奇的注視中冉冉爬升,筆直地飛到和雲朵平齊的高度。

明星在瞬息的停滞之後整個炸開,化為成千上萬的白色絲線,呈弧狀落向德雷斯羅薩的四面八方,将整個島嶼籠罩其中,化為無人能夠逃脫的牢籠。

這是多弗朗明哥的能力,招式名稱十分形象——【鳥籠】。

一道道絲線精準地落在海岸的邊緣,将羅和停泊在海中的潛艇分隔開。心知這對羅的“ROOM”無用,雨宮翠也不怎麽擔心,只是進一步催促他快點離開。

“喏,多弗已經發現了。”

白熊貝波在下面吓得嗷嗷叫,眼淚汪汪地催促船長快走。羅咬牙吼了一聲“知道了!!”,腳步往潛艇的方向挪動,又咬着牙停下來,深深地看了身後笑眯眯的雨宮翠一眼。

“如果這是多弗朗明哥那個混蛋的計劃,你之前也明明在配合他。所以,為什麽要突然告訴我?”

為什麽?

一開始,我只是想離開這座島而已,像有所預感的家貓掙紮着藏起自己,在沒人看到的角落裏默默死去。

因為不記得你,所以可以不在乎你的感受。

但是,對于明知即将遭到報複卻毫不在乎、笑着說“我才不想後悔”的哥哥,要如何狠下心做出那樣的舉措?

完美的計劃,放棄了;寫定的結局,撕毀了。雨宮翠微笑着垂下眼睫,說話的态度依舊毫不留情,沒好氣地放着嘲諷。

“白癡嗎你是,居然問這種問題。我們家族的內部矛盾,沒理由告訴你吧?快走快走,一會兒多弗就來了,別留在這裏給我添麻煩啊。”

明明看出了他的敷衍,但羅并沒有追問,只是無聲地笑了笑。

“喂,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嗎?大海上很有趣哦!”

“啰嗦。”

“好吧,我想也是。聯系方式已經給你了,方便的時候來找我治病。關于要留在堂吉诃德家族這點,要反悔的話,我随時歡迎。”

“唔,我想是沒有那一天了。”雨宮翠輕笑一聲,“別唠叨了,磨磨蹭蹭的。”

半球形的領域終于展開,背着野太刀的青年嘴唇蠕動,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說,但最終只是化為幹巴巴的簡短叮囑。

“保重。”

“你也是。”

一改之前那副辛辣的嘲諷态度,對方的回應放柔不少,顯得溫和而平靜,“一路順風。”

回到你自己的航道上去吧。

如此遼闊、如此絢爛的奇跡之海,從今往後,在這片大海上,再也沒有人能束縛你了。

羅的身影從原地消失,取而代之的一張從半空中飄落的白紙。雨宮翠目送潛艇閉合艙門,迅疾無聲地沉入水面之下,化為一片逐漸模糊的深色陰影,最終徹底消失不見。

他走了。

雨宮翠從衣兜裏掏出注射完畢的針管,用力向前抛出,任由它被翻湧不息的海浪噗通一聲吞沒。

白胡子海賊團的成員被動了真怒的多弗朗明哥發動起來找人,靠着數量的優勢,很快就察覺了失蹤的最高幹部的所在地。

原本正慢悠悠往回走的雨宮翠被從天而降的船長先生截住,雖然自認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擡頭一看,對方的臉色陰沉到快要滴下水來,原本就理虧的雨宮翠不由得慫了。

“抱歉啊,多弗。”他的聲音細到勉強能被捕捉到,認錯态度十分良好,“醫生被我趕走了。”

男人難以置信地一滞,緊接着額角青筋突起,顯然已經轉為暴怒,吐字卻格外緩慢而平靜。

“你究竟在做什麽?”

是認為他一定會用暴力手段留下羅,強迫後者為自己做不老手術,因此甚至不顧自身安危,急匆匆地把那個家夥送走了嗎?

更進一步講,這些年來提及兄弟時的茫然态度,也全部都是刻意的僞裝?

雨宮翠看表情就知道他想歪了,但卻無法做出解釋。不管如何将先前的舉動合理化,結果都是一樣的,這點彼此心知肚明——

緩慢倒數的生命,馬上就要走到盡頭。

四肢的關節處突然輕微一麻,無法再控制自己的動作。被線所操控的雨宮翠馴順地走到多弗身邊,仰起面龐看着他。

“我以為不用對家人動用‘寄生線’,但你的所做作為,實在超出了忍受範圍。”

堂吉诃德家族的船長緊盯着對方平靜的面龐,只覺得胸腔中被無形的火焰所充斥,持續不斷地灼燒着理智,“回去配合治療,病好之後,我再和你算賬。”

雨宮翠在心底暗自嘆氣,自覺壞消息最好一口氣說完,于是被攔腰抱起的時候,以言語再次越過了對方那條已經被反複踩踏的底線。

“我不想回病房,已經沒什麽意義了。革命軍送來的藥品,你還記得嗎?荷爾蒙果實能力者所制造的激素,名為‘治愈荷爾蒙’的那個?”

“以減損壽命為代價,取得暫時的超常自愈能力——”多弗朗明哥停住了腳步,以毫無波動的語氣敘述着,“你用了。”

“不用那個的話,羅怎麽會走?”

話說出口的一瞬間,似乎連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與線接觸的部分傳來輕微的刺痛,被無形的的氣勢所壓迫,幾乎無法呼吸的雨宮翠第一次模糊意識到了男人身上的危險性。

這是站在這個人身後時,從未有過的感受。

對方的指尖放在他的頸側,虛虛碰着皮膚,幾乎已經不再強行掩飾內心的情緒。

“所以,整個家族、加上你自己的分量,都比不過你那個哥哥重要,是嗎?喂喂,到底誰才是你的家人,需要我幫你弄清楚嗎?”

“我一直很清楚,多弗。”

貼在要害部位的指腹較之體溫更為灼熱,存在感鮮明,但卻由于寄生線的原因無法躲避。雨宮翠睫毛顫動,帶着歉意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對方,語氣輕而篤定。

“——所以我回來了。”

“最後的幾天,或者幾個小時——讓我待在你身邊吧。”

在讓人心生忐忑的漫長沉默之後,無形的線從肢體上抽離,于此同時,頭頂響起了男人的答複。

“居然把這種事當成最後的願望……真是可笑啊。不過,答應你也無妨。”

“啊,抱歉。一開始我想盡力避免讓多弗知道的,但是最後還是兜兜轉轉變成了這樣,或者,這樣也不錯?”

“哪裏不錯,你瞞着船長自作主張的那部分嗎?”

“不,不是……我很抱歉。即使是家人之間也有無法知會的秘密呢,多弗。”

不知何時,周圍飄起了細如牛毛的密集雨絲。雨宮翠伸手去接,在近乎透明的掌心裏彙聚起小小的一滴。

“幹部們并不知道我的狀況。現在海軍虎視眈眈,要是多弗擔心局勢不穩定的話,盡管安排就好。”

“‘盡管安排’。”

抱着他的多弗朗明哥重複一遍,不屑地嗤笑了一聲。

“不用你說我也會的,我本來就是利用所有能利用之物的惡/黨。”

雨宮翠可有可無地唔了聲,趴在對方寬厚的肩膀上,有些困倦地閉起了眼睛。

“別讓別人欺負Baby5,特別是巴法羅。還有,看着點德林傑,別以為我不知道他背着我偷穿女裝。”

“……既然放不下就自己去做,別拜托我。”

把面頰埋在他肩頭的青年發出了震顫的笑聲,似乎從這句話裏品出了什麽趣味。但力氣很快耗盡了,那人沒有多做糾結,只是以殘餘着笑意的輕聲繼續往下說着。

“雖然還在生氣,不過還是原諒了我,明明本性是睚眦必報又小氣記仇的家夥——不過,是我認定的王者。能成為多弗的家人,我覺得非常幸運。”

“幸運……嗎?”

“是的。為什麽要用那種疑問的語氣說話?我想大家一定也是這麽覺得的。過于糾結關系的本質是無意義的,要求絕對純粹反而會深陷痛苦之中。無理由的愛是神的感情,但是多弗,我們只是人類罷了。”

摻雜着利益、糾葛、間歇性的厭倦與遷怒、突發的出爾反爾,冠以親情之名,內心嘲笑着親情,但歸根結底,依舊無法否認那是親情。

視線開始變得模糊了。雨宮翠摸索着拽了拽多弗朗明哥胸前的領帶,壓抑着變得急促的呼吸,輕輕地喘着氣。

“明知道你會傷心,但後悔、已經太遲了。再道一次歉的話,會原諒我嗎?”

“你在說什麽呢,為死人傷心是無意義的,我才不會做那種事。屍體我也會用線操控,做出‘腦’依然存活的假象來安撫幹部們,甚至都不會有人為你流一滴眼淚。如何,後悔了嗎?”

“啊、啊,是嗎……若是那樣……就太好了。”

在視野之中,蒙着雨霧的天空終于徹底黑了下來。

四周寂靜得讓人感到害怕。

但是,有人在身邊陪着的話,似乎就變得沒有那麽難以忍受了。

“晚安,哥哥。”

他小聲地說,“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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