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人生選項
在哪裏遇見過?
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第一時間在腦海裏浮現出來的, 是月色之下身着黑色風衣的俊美青年,雙手随意地插在兜裏,嘴角挂着霜一樣淡薄的淺笑。
緊随其後, 更多的畫面在腦海中一一閃現。蟹肉飯、竊聽器、手铐和鐵架床, 以及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天臺上像飛鳥一樣逐漸墜落的身影, 風衣的邊角在半空中無力地翻飛着。
一時間有些渾渾噩噩,嘴唇下意識翕合, 卻根本說不出什麽。
即使并非一人, 但同樣是太宰治。自己的反應在對方看來絕對問題很大, 幾近于不打自招, 但現在掩飾也已經為時過晚, 到了最後,也只是将驚愕化為感懷,輕輕地“啊”了一聲。
雨宮翠将咖啡放下,坦誠地回答道:“只是一時想起了故人。是我失态了, 抱歉。”
太宰治聞言, 報以相當明顯的假笑。
他明顯還想繼續追問下去, 但在看了一眼對面的國木田獨步之後, 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把到口的話吞了回去, 雙臂環抱, 懶洋洋地靠在了沙發松軟的靠背上。
還未想好應對措辭的雨宮翠見狀,也略微松了口氣, 把最後一杯咖啡送到了最裏側的客人面前。
好巧不巧, 這也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銀色的劉海呈現出一道參差不齊的斜線, 蓬亂的邊緣堪堪遮掩住半個額頭。少年的眼睛大而澄澈, 瞳孔夾雜着黃紫兩色,此時正略帶不安與好奇的看向這邊。表情有些局促地接過了他手中的咖啡。
“啊,多謝,麻煩您了!”
——是中島敦。
并非記憶中沉默寡言的冷肅模樣,面前的小老虎神情細微之處依舊殘留着天真之氣,顯然還沒有遭受多少社會的毒打。
雨宮翠笑着說了不客氣,在收回托盤的同時,狀似無意地轉向了國木田獨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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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國木田先生公司的社員嗎?這麽年輕,真是令人驚訝。”
品着咖啡的男人模糊地答應了一聲:“社長并不怎麽在意這個……”
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完,雨宮翠收起托盤,頂着太宰治饒有興味的打量目光,腳步匆匆地離開了。
這個狗男人。
回到櫃臺後面的雨宮翠默默在心底唾罵了一句。
依照他對太宰治此人的了解,事情絕對不會就這麽結束了。
對待能引起自己惡劣興趣的東西,死死咬住窮根究底才是常态,偏偏這個人又聰慧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不論那個倒黴的被探求者多麽拼命藏起自己見不得光的小秘密,曝光之日也不會被這份努力推遲幾分鐘,至多只是添上幾分帶來趣味的波折而已。
……有時候雨宮翠會想,是不是因為冷眼相看、一切事物都太過分明,所以才會輕易感到厭倦?
思緒扯回當下來,關于接下來如何糊弄這個不但沒有成盒,還跳槽進武裝偵探社、活得一派滋潤的太宰治的事——
啊,等一下。
雨宮翠突然虎軀一震,發現了自己思維中的盲點。
“糊弄”?!
他為什麽要費心費力編一套說辭來打消這個人的疑心,好讓後者的目光從自己身上移開?他又不是來幹壞事的!他不心虛!!
何況自己那邊的首領宰整日裏高深莫測神出鬼沒,不出現則已,一出現就是搞事搞事搞事,雨宮翠至今也沒有搞懂他的行為邏輯,并一心為此頭禿。
如果有相對平易近人(?)的武偵宰作為參照物,是不是就相對好懂了一些?
就像學生在高考之前,會一遍遍研究之前考試的真題一樣!雖然實戰中略有區別,但套路都是一樣的啊!
豁然開朗的雨宮翠頓時感覺氣也消了頭也不疼了,一邊擦杯子一邊等着下面即将到來的模拟考試……啊不對,是太宰治。
果然,武裝偵探社三人離去後的十分鐘之內,穿着沙色風衣的青年又獨自返回咖啡廳,哼着歌蹦蹦跳跳地推開了門。
他沒有去待客區落座,而是徑直走向櫃臺,彎腰趴在那裏,雙手撐着臉頰一眨不眨地盯着雨宮翠,像個超大號的好奇寶寶。
後者無言提醒:“……我在工作呢,太宰先生。”
太宰治還沒什麽反應,雨宮翠已經又被自己這熟悉的社畜發言震驚了一下。
為什麽即使對面不是港口黑手黨的首領,對上這張面孔,他就是會自覺代入被無良老板壓榨的996下屬???
這是病,得治。
這邊雨宮翠三省吾身,那邊的太宰治已經笑眯眯開了口。
“你果然認識我。”
“也說不上……”雨宮翠有些困擾地放下杯子,用探詢的眼光看向一旁的咖啡館店長。
後者大度地揮了揮手,權當午間休息提前了,默許雨宮翠結束了這次值班。
他換下了工作服,走到了店門口靠着牆等待的太宰治身邊。
“要聊聊嗎?”雨宮翠問,“我對附近不太熟悉,您或許知道什麽僻靜的地方。”
穿着沙色風衣的青年雖然樣貌身形都和另一世界的自己相似,但人生經歷不同,不論是氣質還是外形,都有肉眼可見的明顯區別。
淺色的襯衫和長褲,偏亮而不失沉穩的色塊讓整個人的基調轉為休閑輕松,搭配中唯一的深色除了馬甲,只有綴着圓形飾物的纖細波洛領帶。
面孔上并未纏裹着繃帶,而是正常地裸露在外,在陽光下透着健康的淺粉色。這個小小的愛好倒也沒有被太宰治(副本A)整個兒抛棄掉,風衣袖筒下若隐若現的手腕上,依舊有層層疊疊的白色,但比起幾乎把自己纏成木乃伊的首領宰已經好得太多。
青年領着他來到了街角的一處公園,這裏靠近橫濱港,能眺望到不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空又幾只白色海鳥在往複盤旋。
順着雨宮翠的視線看過去,發表了“真是适合投水自盡”的可怕感言後,太宰治一屁股坐在秋千上,孩子氣地晃來晃去。
“你一直在看我呢。怎麽,是有哪裏不對嗎?”
雨宮翠搖了搖頭,視線從他胸前的領結上收了回來。
“只是覺得這種風格意外地也很适合您,有些驚訝罷了。”
“‘意外’嗎……你表現得太明顯,反而讓我有些不知說什麽好了。”
太宰治噙着一個散漫的笑,鳶色的眼睛擡起來注視着他,“那麽,港口黑手黨的成員借助國木田跑來武偵這邊,究竟有何貴幹?”
在長久的沉默之後,雨宮翠妥協地長長嘆了一口氣。
玩弄心計,或者在言語上打機鋒,這些他也很擅長。但是,現在最要緊的并不是互相試探,較量一下究竟誰能占得上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毫不退縮地與青年對視,雨宮翠慢慢斟酌着言辭,一字一句地鋪陳開一個含蓄的幻境,并未言明是另一個世界裏發生過的事。
“您或許不會相信,但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并無半句謊言。——這麽說吧,這是一個……有關單方面的絕望和單方面的拯救的故事。”
作為一個悲劇故事,其實太過于單薄了。
沒有激烈的內心沖突,沒有不甘和掙紮,主角只是在一心一意追逐着死亡,最終,得償所願。
盡管雨宮翠隐藏了角色的姓名,但太宰治依舊對這位多次嘗試吃毒蘑菇和降壓藥自殺的主角十分熟悉,沉默着聽完了少年的話。
整個故事都在細節處透露着難以言喻的真實感,一時之間在“被捉弄了”和“确有其事”間搖擺不定,他握緊了秋千的鏈子,不動聲色地發表了感言。
“只是一個不斷逃避的膽小鬼罷了,即使是自殺,那也是他本人的選擇吧。這個世界缺少了任何人都會照常運轉,幹嘛在乎一個膽小鬼是死是活?”
而在他的對面,名為雨宮翠的講述者垂下眼睫,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
“就像馬車上了錯誤的軌道,只能被慣性操控着往斷崖狂奔,這是命運的悲劇,與本性無關。因為他不應該落得那種下場,所以我想試試……試試有沒有某種方法,能讓他随性地、輕松地、快樂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真貪心呢。我想起一個故事來:貧窮落魄的中年女人操勞一生,又被丈夫毆打,最終精神出了問題發了瘋。她忘掉了過去的一切、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女人堅信自己嫁給了英國的一位爵士,生活美滿富足,因此每天都感到很幸福。”
“她的主治醫生聲稱無法治愈她,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該不該治愈她。”
“哎呀,你也聽過這故事。雨宮是怎麽想的呢?”
“虛假的幸福和悲慘的現實,到底該選擇哪個,這是永恒的議題。不論哪個太宰都沉迷于自殺,把死亡看成解脫,即為‘虛假之幸福’。那麽太宰先生,請回答我,您覺得自己現在的生活悲慘嗎?”
——離開黑手黨,加入了武裝偵探社的太宰治。
每天被國木田嫌棄過于不着調,毫不在意地以捉弄這個過于正直的搭檔為樂;偶爾和同事們一起去一樓的“漩渦”喝咖啡,請求合胃口的美女陪自己一同殉情,順便接受“請快點購買意外險來償還欠賬”的勸告;逗弄一下懵懵懂懂的後輩,也欣慰于少年日漸明顯的成長;偶爾來到暗巷中的酒吧,一個人,一杯酒,回味着過去的光影,假裝自己身邊還有那個人。
他不能說謊。
這是從不在他的人生計劃當中,措不及防讓所有自殺方法都泡湯的,溫暖的現實。
品味到了真實的幸福。
“您的表情已經告訴我了。看吧,人生中并不是只有‘死或痛苦地活着’,這兩個選項。”
“即使是——?”
“即使是那個人。正因為是那個人。他需要別人讓他認識到這一點,所以,我想請求您的幫助。”
西斜的太陽在橫濱港的海面上反射出粼粼的波光,躍動的水紋在少年臉上跳動着。他的眼神平靜堅定,這份言辭、抑或是其中體味出的某種覺悟,讓披着沙色長風衣的男人輕微地顫動起來。
“真是……輸給你了。”
不過,這種理想主義者,他并不讨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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