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睡前故事

即使被系統趕鴨子上架, 不得不轉變了态度和突然冒出的男人接觸,但歸根結底,實在沒什麽好聊的。

和對方随意揀了路邊一家店進去坐着,一方面是為了使态度的轉變不至于過于生硬, 一方面是本來就并非自來熟的熱絡性格, 甫一坐定, 氣氛就已經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穿着灰色正裝的青年右手握拳,堵在唇邊輕輕咳嗽了兩聲, 臉色有些蒼白。

顯然他的身體素質不算太好, 先前在外面吹的一小會兒夜風,已經足以給孱弱的身體以刺激。

雨宮翠注視着他點了杯熱飲,合上菜單交還給一旁的侍應生,低下頭來的時候, 鴉色的睫毛微微翕動,在缺乏血色的面頰上投下帶着弧度的陰影。

距離有所拉近,再擡起頭來的時候,已經能看清那雙眼睛的顏色——像是隔着玻璃杯凝視其中窖藏許久的紅酒, 微光蕩漾的液态寶石。

然而又是凝固的、死寂的, 仿佛林中的沼澤或泥潭,靜靜悄悄,無從得知其下掩埋着多少骸骨。

在注意到這邊觀察的視線之後,葡萄酒色的眸子微微彎起, 向着對面展現出挑不出錯處的溫和笑容。

他顯然在等着雨宮翠先開口,譬如說明一下為何原本打算徑直離開, 卻在放了狠話之後又改了主意。但讓後者據實相告顯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港口黑手黨的副手只是看了眼時間, 用食指敲敲桌面, 發出“篤”的一聲清脆的輕響。

“你還有三十分鐘。”

青年在一怔之後失笑:“真嚴格啊。”

玻璃上蒙着一層白霧,外面街道上行人的身影隐隐綽綽。喧鬧聲和鳴笛聲在入耳之時已經變得微弱,行駛過的汽車、以及路燈的橙色燈光在這層水汽上化為七彩,有種怪誕的童話感。

飲品端了上來,攪拌時溢出袅袅的霧氣。

以優雅的儀态端起茶杯無聲啜飲,待臉頰稍稍浮現了血色之後,他放下杯子,重新拾起了先前在小巷中的話題。

“關于白鳥財團——”

“你既然找到港口黑手黨身上,應該知道他們之前做了什麽。一報還一報而已,這很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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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宮翠打斷了他的話,回答的語氣相當冷淡。

那是表面的掩飾,事實是,現在不知該以什麽樣的态度對待對方,甚至內心都開始感覺煩躁起來。

“取得第二名攻略對象的信任”,說起來倒是輕飄飄。但自己的立場在港口黑手黨,是首領所信賴(大概吧)的秘書,要在雙方都心知肚明彼此身份的情況下取信于對立一方的某人,這談何容易?

——除非轉變陣營。

但是,那樣的話,他毫無疑問會被視為港口黑手黨的叛徒。

雨宮翠心不在焉地攪動着杯子裏的液體,直到一絲熱氣也飄不出來。好吧,聯想到A世界太宰治以叛逃者身份加入武裝偵探社的騷操作,只要安排得當,也許并不會有什麽後果……但是,那個屑上司,他真的會就這麽寬宏大量地爽快同意嗎?

憑借對那個人的了解,雨宮翠直覺不太可能。

而且,如果對方詢問他怎麽會有跳槽到對立陣營的念頭,他甚至連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都給不出來。

已經打起退堂鼓的雨宮翠剛準備戳下系統,想問問攻略對象現在還能不能換,他突然覺得變成小孩子的話穿女裝似乎也沒什麽……就聽見對面的青年清清喉嚨,以聊天一般的随和态度出了聲。

“會長‘高見澤白鳥’,根據我們的推測,似乎是未被政府發現的異能力者呢。”他略帶苦惱地嘆了口氣,“真是隐形炸彈一般的不和諧因素啊,異能力。”

雨宮翠唔了一聲,不置可否。

“你不是異能力者?”

“我嗎?——這是秘密。”

青年借着端起茶杯的動作掩蓋表情,聲音從白霧後面傳來,“今後總有見面的機會,這些小事,就等到更加熟悉的時候再說吧。”

……真是不坦誠的家夥,和最開始的太宰治有的一拼。

這麽嫌棄着的時候,突然想起還未詢問對方的名字。然而剛剛準備開口,那個人已經放下茶杯,自然而然地接續着話題。

“以能力為名,實則将人與人做出區分,無疑會讓高高在上者作更大的惡。從這個角度而言,說異能力就是罪惡本身也未嘗不可吧,您覺得呢?”

“俠以武犯禁,若是自認為能力超常,的确有一部分人就不願再遵守秩序。”

因為自恃強大,理直氣壯地抛棄道德束縛、肆意剝削他人,這次事件中的高見澤白鳥就是最好的例子。

手中有了力量,所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為自己謀福利,這是人之常情。指望人人都能有聖人般的道德修養是行不通的,除了心理因素,異能犯罪的難以發現、難以取證、難以追究,也進一步給藏于影中的魑魅魍魉提供了存身的土壤。

和雨宮翠原本生活的平靜世界相比,即便有三方勢力的共同管制,橫濱的犯罪率還是高到異常——這就是最明顯的證據。

在得到認同之後,青年的眼睛不易察覺地亮了起來。

“還是第一次有異能力者這樣說呢。過去碰到的家夥,要麽過于蠢笨完全無法理解、要麽因為自身也涵蓋在能力者的範疇內,所以硬着頭皮不願承認,很可笑吧?”

明明是直白到可以一眼看穿的事實。

【若想消滅罪惡,必須先消滅所有異能力者才行。】

在今早的通話中,監聽到了目标“異能力之流還是消失更好”的言論,随即萌生了見上一面的興致,而就結果而言,果然沒有讓自己失望。

費奧多爾注視着對方的眼神滿含欣賞,像是隔着櫥窗打量一塊符合心意的寶石,只差伸手摘取便可完全歸屬于自己,預定的所有物。

談話到此為止,第一次見面已經差不多該結束了。既然理念相同,那麽他有信心把這個人拉到自己的船上——

手機鈴聲叮鈴鈴地響了起來,對面披着沙色風衣的談話者低頭看一眼屏幕,唇邊溢出一絲無奈的苦笑,飛快站起身來,朝這邊說了一聲抱歉。

他走到靠近門口的地方接了電話。離得不遠,能模模糊糊聽到一部分。

輕柔到讓人心生恍然的語氣,以及細膩的叮囑。

已經習慣這個人冷臉和漠然語氣的費奧多爾不自覺地蜷起手指,下意識端起茶杯送到嘴邊,這才意識到已經空了。

“……當然會回去的呀,太宰先生,不是說好了的嗎。中原前輩吵着要走?唔,那我——馬上趕過去總行了吧?……不可以,蟹肉飯也不能天天吃的,好歹注意一下營養均衡……”

好不容易哄好上司的雨宮翠挂斷電話,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氣,望向卡座這邊。

視線和擡起頭來的費奧多爾撞個正着。

他沒再往這邊走,敷衍地朝座位上的青年點了點頭:“有點事,我先走了。”

後者酒紅色的眸子定定地凝視着他,逐漸地,展露出一個分外柔和、卻不知為何讓人心生涼意的微笑。

“不可思議。您和那位太宰治,關系可真好啊。”

旋轉的玻璃門已經合上,青年的低喃并未傳到那位秘書耳朵裏。然而不知為何,在出門之後,沙色的背影在夜色裏突然一個踉跄,轉身投來情緒複雜的一瞥。

自認沒有露出馬腳的費奧多爾報以無辜的笑容,目送對方急匆匆地走遠了。

【警告,警告!攻略對象信任值下降:10點!目前剩餘信任值:0點!】

這是邁出那扇門之後,在腦海裏急遽響起的系統播報。

直到坐上了回醫院的出租車,雨宮翠還是感到難以置信,抓着系統反複質問。

“你确定沒搞錯?我可是和那個誰進行了涉及世界觀的深入談話,怎麽可能不升反降,還降這麽多?!”

系統委屈之餘也感到迷茫,期期艾艾了一會兒,絞盡腦汁給出了回答。

【說不定他特別讨厭談話的時候有人接電話。】

雨宮翠:“…………”

接個電話搭進去十點信任值,這真的合理嗎???

他像條鹹魚一樣躺在出租車後座上一動不動,智障系統估計也看出這次的對象特別難搞,委委屈屈地縮在小角落裏,沒有對十點信任值憑空消失發表任何評價。

說實話,初始信任值居然有十點……高得幾乎有些不太合理。

經歷過這麽多副本,一開始信任值為負數的有,但如此虛高的還是頭一位。平白得來的點數果然不靠譜,消失了就消失了吧。

回到醫院的時候已是深夜。病房并沒有開燈,不太确定太宰治到底是早早睡下了還是在醞釀惡作劇,雨宮翠輕手輕腳地推開門,屏住呼吸走到了半敞着的卧室門邊。

窗簾并沒有拉,床上的人半倚在靠枕上,似乎在偏頭欣賞夜景。

他低低地喚了一聲:“太宰先生?”

聞聲看過來的那雙眼睛隐沒在陰影當中,然而又折射着月光,顯得格外明亮。

“你回來了呀。”床上的青年拖着長腔,隐含不滿地說着。

抱怨原本已經到了嘴邊,突然在抽動鼻子輕嗅之後,換成了另外的臺詞。

“有咖啡的味道。咦,過來之前還特地換了衣服嗎?”

“只是不小心灑到身上了而已,您又催得緊,只好穿了朋友的外套回來。”

雨宮翠苦兮兮地解釋,因為之前的小插曲,原本回港/黑大樓換衣服的計劃告吹,他在太宰治的催促下抓緊時間趕到了醫院這邊,根本無暇折到宿舍一趟。

他特意脫下風衣,轉過身來向對方展示襯衫上的污跡,以此自證清白。

從未被窗簾遮蔽的窗戶之中,灑落大片大片的銀色月光。

像是細膩的粉末一樣貼合着少年衣物的褶皺,在純白的布料上輾轉。而低頭時無意間露出的一截後頸、以及手腕處線條流暢的鎖骨,宛若妝面被敷上薄薄一層散粉,斂着瓷一樣的暗光。

太宰治有些狼狽地收回眼神,匆匆忙忙地嗯了一聲。

明白這是不再深究的意思,松了口氣的雨宮翠把風衣搭在小臂上,轉過身來,朝床前走近了兩步。

“您這就要睡了嗎?”

“嗯……”不知為何把自己埋進了被子裏,隔着厚厚一層,青年的聲音顯得有些沉悶,“因為很無聊。本來是想睡的,不過怎麽也睡不着。”

“數數綿羊好了,大腦很快就會放空的。”

“不要。”

太宰治再次窸窸窣窣地從被窩裏探頭,眼睛滴溜溜地轉,顯然已經想到了什麽馊主意。

“既然你在這裏,總要發揮一點身為秘書的作用吧,”果然,他沾沾自喜地這麽提議道,“講個睡前故事,或者唱個搖籃曲什麽的?”

雨宮翠笑眯眯地上前一步,左右開弓,扯着屑上司的臉用力朝兩邊拉,直到後者飛快地憋出眼淚才松開手,任由彈性頗好的臉皮回歸原位。

真是讨人厭的家夥。

完全不懂得什麽叫尊重人呢。

這樣的話,即使說出口了也沒有什麽意義。因為他已經很習慣了,習慣于盡力滿足這個人的過分要求——這次也不例外。

床頭櫃上擺着幾十本繪本,是給住院的孩子消遣用的。他從中挑出最薄的一本,确認太宰治乖乖地在被窩裏躺好了之後,借着投下的月光,以清晰柔和的聲音念出了封面上的書名。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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