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判處無罪
雖然最終同意了這個提議, 但是在提起織田作之助的那一瞬間,太宰治的表情似乎有些微妙。
他仔仔細細地觀察了雨宮翠的表情,用開玩笑般的試探語氣表達了對見面的期盼。早已做出各種相關推論、知道他有多麽重視那位友人的雨宮翠沒有在意, 利索地敲定了合作事宜之後,就從辦公桌後面站起了身。
“已經是中午了, 中原先生, 要一起用午飯嗎?”
中原中也剛準備無可無不可地答應, 就接收到了從後輩身後投射過來的幽幽目光,頓時咧着嘴嘶了一聲, 想說的話全都吞回了肚子裏去。
“……還是算了。”他虛弱擺手,回想起和太宰治相處的這一個上午,覺得自己非常需要休息休息。
至少找個青花魚濃度更低的地方待一會兒吧。
目送中原中也扶着牆逐漸遠去, 雨宮翠在心底為這位勞模前輩暗自默哀了一會兒。站在轉椅後面的太宰治抓緊被忽略的時間,成功從抽屜裏拿到了游戲機,擡眼看看秘書沒什麽反應, 又無趣地擱到了一邊。
他坐到辦公椅上, 無聊地晃來晃去。
等到雨宮翠回過神來,趕緊出聲使喚人, 一手虛虛指向纏繞在左眼的繃帶,眨巴着眼睛示意。
“幫我換。”
聲音像棉花糖一樣甜膩蓬松,帶着點輕飄飄的質感。
雨宮翠轉過身來,彎腰稍稍打量幾眼, 拉開一旁的抽屜取出備用的繃帶。
“弄髒了嗎?”
“肯定的吧。雖然看不見,但外面風沙那麽大……”
太宰治面不改色地胡扯着借口, 仰躺在辦公椅上, 放松地眯起了眼睛, 像一只等待主人撓撓下巴的貓咪。
舊的繃帶被一層層取下, 那個人更換時的動作娴熟又輕柔。他幾乎滋生出些許睡意來,又因為微涼指尖不時的觸碰而清醒,聽着布料摩挲的聲音,慢慢地、一秒一秒地計數着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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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待的光景裏,他回想起剛才的交談,在片刻猶豫之後,神使鬼差地開了口。
“……和織田作無關。”
“什麽?”
太宰治像是不願面對一樣,語速飛快地解釋:“和武裝偵探社的合作,絕對不是因為我想和織田作碰面!這種因素根本不在考慮的範圍之內!”
雨宮翠在青年腦後系好了繃帶,把撩起的黑發放下,稍加整飾恢複原狀。
雖然奇怪于為什麽對方要特意解釋這種事,但他還是輕聲笑了笑。
“不開心嗎?”
裹好繃帶的太宰治仰着頭看他,确認那張臉龐上沒有絲毫僞飾的痕跡之後,才莫名洩氣地鼓起了臉頰。
“開心——大概也挺開心的吧。啊啊,完全不行,翠根本就不懂得我的意思!!”
被cue了的秘書在腦門上緩緩打出一個問號,心道你個麻煩宰治就是無理取鬧,什麽叫不懂你的意思?我記得幾個月前你看見織田先生的手稿激動到魂都要飛了,現在馬上就能和真人碰面,居然只是“大概挺開心”?
啧啧,真不坦誠。
但是雨宮翠貼心地沒有選擇揭穿,只是無奈地聳了聳肩。
“今天中午吃蟹肉飯,”他對癱在轉椅上假裝哭泣的上司說着,由于過于習慣這浮誇的演技,完全沒有花心思安慰一下的打算,“吃完以後可要打起精神來,好好幹活哦。”
等到和武裝偵探社的接洽結束、開展作戰将“組合”徹底擊敗,橫濱就能徹底平靜下來,重新回到既往那種安詳日子了吧。
把完全沒有幹勁的太宰治從椅子上拉起來,雨宮翠如是期望着。
為了這個目标,大家都要努力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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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合入侵橫濱,所做的事不僅僅是對港口黑手黨宣戰、影響了民衆的正常生活這種程度,其團長菲茨傑拉德還同時招惹了武裝偵探社,在收購後者的異能營業許可證未果後,便對其成員展開了報複。
偵探社在憂心杳無音訊的失蹤成員的同時,同樣對組合的所作所為感到難以忍受,緊鑼密鼓地謀劃着拯救人質和報複。
有了雨宮翠在中間充當磨合劑,訴求相同的港口黑手黨和武裝偵探社一拍即合,戰時同盟就此成立。
雖說剩餘的偵探社成員在社長福澤谕吉的帶領下,并未接受短暫駐紮到港/黑大廈這個安全性更有保障的提議,但畢竟之前和雨宮翠打過交道,又有芥川一力作保,對他的安排都盡力配合,各項事務的運轉、人員的磨合都進展相當良好。
白鯨始終在橫濱的上空盤旋,像一道長存于此的美麗風景。
看似無害,卻是不知何時會引爆的強力炸/彈,盛滿貪欲、陰謀和狂亂滋長的野心,預備着将整個城市拖入深淵。
時間不容浪費,要被投放進白鯨內部的先鋒隊已經确定了人選,芥川和中島敦都在其列。
小夥伴芥川一向很靠譜,除了有時候情緒上頭會莽一點,不過基本上不用太擔心;但至于後者,雨宮翠思來想去,還是在行動的前一天抽出時間,帶着人在市區逛了一圈,抽空談兩句話。
本來組合打着要奪走人虎的旗號向港口黑手黨宣戰,就已經讓中島敦對組織産生了莫名的愧疚和負罪感。雨宮翠覺得要不是及時開導了幾次,這孩子能把自己打包好主動投敵,成功送上第一滴血。
“緊張嗎?”
他坐在街角公園的秋千上晃蕩着,問伫立在沙坑邊緣的中島敦。
少年黃紫相間的眼睛原本正怔怔凝視着港口處逐漸沉沒的夕陽,溢着柔和的橙色波光,聞言轉過頭來,把那些光芒全幅傾倒在他的身上。
“不緊張。”他局促一笑,在提到敵人時,那些溫柔和馴服全部轉變為冰峰絕壁一般的漠然冷意,“因為我會把他們全部殺光。”
“那麽,”雨宮翠仰着頭,覺得已經是時候問出那個問題,“直到今天,敦君還是覺得那件事做錯了嗎?”
十七歲生日時發生的那件事。
為了從噩夢中解脫而殺害了虐待自己的院長,但轉過身來,卻從家具的殘骸之中、發現了對方準備作為生日禮物送給自己的手表。
因為無法接受人的反差而陷入瘋狂,一味地悔恨着,一味地痛苦着。若不是前輩始終陪伴在身邊,對如此差勁的自己投以加倍的關注,或許時至今日,名為中島敦的愚蠢之人依舊在混亂之中煎熬吧。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手伸進懷中,取出了某樣事物。
在夕陽的餘晖之下、折射着明亮光芒的,式樣經典的男士手表。
雨宮翠恍然,随即無聲嘆氣。
“你一直留着啊。”
中島敦低頭看着透亮的表盤,從鼻腔裏輕輕嗯了一聲。
“您不用擔心,我的想法已經和一開始不同了。并不是用它來懲罰自己,這只是……一個提醒。”
提醒我更為慎重,也更為果決。若是考慮清楚之後依舊下定決心去做什麽事,那麽無論結果如何,都絕不後悔。
沉溺于過往是無意義的,唯有背負着枷鎖,然後繼續向前。
雨宮翠打量着他的表情,沒有發現提起這個話題時常有的慌亂和迷茫,頓時覺得異常欣慰。
那麽久的努力,終于有了理想的結果。
剛準備出言誇贊兩句,就看見中島敦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緊緊抿着嘴唇,把托在掌心之中的手表遞到了自己面前。
“能、能麻煩前輩稍微幫我保管一下嗎?”
先前的沉穩之氣一掃而空,小老虎哼哼唧唧地懇求着,仿佛還是初次見面時那個話都說不清楚的膽小鬼,大有你不答應下一秒我就能哭出聲來的架勢,臉都已經憋紅了,“您知道的,我明天要去執行任務,戴着這個不太方便……”
這又不是什麽大事。雨宮翠站起身來,接過手表細致地收好,幹脆地答應了他。
“當然可以。你的狀态不錯,看來我可以放心了。順便,記得平安回來,敦君。”
中島敦滿臉認真地聽完,大力地點着頭。夕陽已經逐漸被海平面吞沒,只留下最後一線橘紅色的餘晖,就在那抹弧度即将徹底消逝的前一秒,他不知想起了什麽,望着遠方怔怔出神。
“前輩,我……是無可救藥的罪人嗎?”
“不是。”
依舊是平日裏不起波瀾的平靜語氣,回答自己的問題時沉穩篤定,理所當然地就像在說一加一等于二。
明知道會得到這樣的回答,但是再聽一次,就仿佛那份罪孽又被洗清了一分。他忍不住笑着追問道:“那鏡花醬呢?”
“不是。”
“中原幹部?”
“不是。”
“那,首領呢?”
這次回答的間隔略長些,但前輩最終還是輕輕搖頭,給出了意料之中的否定回答。
“……不是。”
中島敦看着那雙毫不動搖的黑色眼睛,愈發覺得心底情緒複雜。
的确是被這個人偏愛着。
但……并不止他一個。
他有些費力地鼓起一個微笑,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麽?”
為什麽不是?
如果連殺害同類、操控局勢、玩弄人心都不算罪過,判處無罪的依據究竟為何?
——其實真要一一細說的話,雨宮翠能條理清晰地說出很多。
但是最終,他還是放棄了這麽做,只是潦草地揉了揉小老虎的頭發。
“因為我是個護短的人。”
他輕笑着說,“所以你們在我這裏,永遠是無罪的。”
路邊掉光了葉子的行道樹沙沙晃動,雨宮翠的視線從乖順地垂下頭來的中島敦頭頂投射過去,由于瞥見了意料之外的人,不由下意識一怔。
身形纖弱的黑發青年有一雙葡萄酒紅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注視着這邊。
不知何時出現于此地,抑或只是單純的巧合。
那個距離,應該是聽不到兩人間的談話的,但雨宮翠還是輕微地皺起了眉頭,示意中島敦先行離開。
青年慢吞吞地走近。或許是細微的肢體語言,或許是較之先前不同、莫名地更為激蕩着的眼神——讓他覺得輕微地不适。
像是在被打什麽壞主意。
對方專注地凝視着他,禮貌地打了招呼。
“晚上好,黑手黨的副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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