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往日風景
【我這一生, 盡是可恥之事。】
多少次在深夜獨自一人輾轉反側,午夜之時從噩夢中驚醒,心髒依然殘留着鮮明的痛感。
不願回想、卻又根本無法遺忘的幕幕場景, 就連記憶的碎片偶爾浮現, 都會讓呼吸不自覺變得滞澀。
慘痛的舊事之所以慘痛, 必須站在時間的湍流盡頭回望, 明曉錯失了多麽寶貴的東西,伸出手卻根本無從挽回——
而在此時此地, 真正發生于當下的時候,那只不過是你必然會做出的選擇罷了。
太宰治伸出手來, 拿起了那枚信封。
雪白的膠版紙薄而挺括,沒有任何字跡,像是被人不小心遺落在這裏的。封口處簡單地折住了,沒有用膠水封口, 或許是知曉很快就要被人拆開。
薄薄的紙信封不可能裝下太多內容物, 事實上,裏面連信紙都沒有。
敞開口向一側傾倒, 滑出的是一張毫不起眼的照片。
背對着甲板上的歡聲笑語和燈火闌珊, 青年依靠在欄杆上, 以此起彼伏的深色海浪為背景, 眼睛一瞬不瞬地緊盯着手中小小的紙片。
指節已經不自覺地攥得發白。
照片的一方他印象深刻,是很久之前打過幾次交道的難纏家夥,“魔人”費奧多爾。
那張令人生厭的蒼白面孔上帶着玩味的笑,肢體語言十分放松, 看樣子并沒有意識到鏡頭的存在, 正低下頭來品茶。
而在這被捕捉到的一瞬間, 坐在對面與之交談的人——
略微偏過頭來, 露出散落幾縷鬓發的、再熟悉不過的分明側臉。
即便以他從未見過的漠然表情出鏡,也能在視線觸及的第一秒就辨認出,這是剛剛還陪伴在自己身邊,差之毫厘就将被贈與口袋中對戒之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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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選定的陪伴者。
不知何時,不知何地,隐瞞行蹤和他的敵人悄悄會面,如此專注地凝視着那只陰溝裏的老鼠……
而自己卻始終一無所知,由于心底的绮念而傻乎乎竊喜着。
照片并非僞造,這點太宰治一眼就能看出,如果是刻意造假,這種構陷的手段未免低級得讓他想笑。
但既然為真,不論送信人的目的是什麽,這張照片已經變成了一瓢冷水,在因為打着拴牢雨宮的主意而發熱的腦袋上當頭淋下。
說到底,自己和秘書相識不過寥寥幾年,真正熱絡起來也只是最近的事。
雖然下意識感到眷戀,但是對于雨宮翠,太宰治究竟知道些什麽呢?
他在變得寒冷的夜風之中緩緩籲出一口氣,靜立半晌之後,還是默默松開了手,任由那張照片像秋日枯葉一樣打着旋落下,逐漸被水浸透,最終淹沒在了深色的海波裏。
人類的話語總是虛假,因為會下意識為自己辯護。他并不會拿這種來路不明的照片去質問雨宮什麽,那樣未免顯得過于難看了,另一方面,太宰治更相信的是那些親手搜集到的證據,不會說謊的死物。
身後傳來了間隔恒定的腳步聲,像貓兒一樣輕柔,正在逐漸接近這邊。
“太宰先生,我回來了。”
那個人以他所習慣的、和照片上截然相反的溫和态度,在背後呼喚着。
太宰治慢騰騰地轉過身來,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秘書的面孔。
後者微微有些詫異,又走近幾步:“發生什麽事了嗎?您的臉色有些難看。”
“……沒有。”
各式念頭飛快浮現又被逐一打消,他張了張嘴唇,最終還是選擇了這樣的回答。
雨宮翠眨了眨眼睛,并沒有追問。
兩人一同伫立在欄杆旁邊,各懷心事地眺望和夜空融為一體的海平線。起伏的波浪嘩啦作響,在腳下的游輪上破碎成雪白的水花,仿佛與身後觥籌交錯的晚宴會場隔着道無形界限,就此分割為兩個世界。
“雨宮。”
突然被叫了名字,雨宮翠偏過頭來,只覺得腰間一緊,還未反應過來,已經被太宰治毫無預兆伸手環繞,抿着嘴唇用力抱在了懷裏。
他有些驚訝,但沒有什麽推拒的動作。
并不是說平常的太宰治不粘人,只不過有外人在場的時候,多少會注意一下港/黑首領的形象,并不會做出過于親密的舉動。
有些出格了。
雖然這樣想着,但是青年像受了什麽極大的委屈一樣,沉默着把臉頰埋在自己肩膀上,少有地展現出脆弱的一面……這時候把人推開的話,未免太過不近人情了。
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猶豫着要不要拍拍對方的背表示安撫。進退兩難之際,青年低沉的聲音伴着海風,在耳畔響了起來。
“雨宮信任我嗎?”
他點點頭,擡手順了順太宰治後腦的黑發。
“會不會離開、有沒有後悔、算不算信任,您問再多的問題,我的答案都是一樣的。”
環在腰間的手臂勒緊了些,耳邊傳來輕微的嘆息聲。
太宰治說:“既然如此,那我也會信任你。”
那張照片已經化作千百份,飄蕩在無光的海底,然而似乎有什麽東西一起沉下去了,胸腔之中空落落的。
我的心試着為你抗辯。
——所以,請務必不要辜負我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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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合戰敗退場,橫濱守衛戰大獲全勝,宴會之後本應迎來一段時間的平靜生活,而對港口黑手黨來說,卻并非如此。
【現任的首領秘書、港口黑手黨的副手雨宮翠,是敵對勢力派來的卧底。】
明明具有那種程度的能力,怎麽可能之前的十幾年都呆在貧民窟默默無聞?
盡管狂怒的中島敦下了狠手盡快處理,但影響畢竟已經造成。基層成員之間偶爾碰面,時不時交換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發散思維進行揣測——如果不及時處理,無疑會對極大的負面影響。
太宰治收到報告之後,沉默地瞥了一眼手邊的藥片。
那是雨宮翠早上帶來的,自從幾個月前就開始服用,平常從未拉下過。那人曾經開玩笑說過,是能夠讓人毫無痛苦抵達天堂的毒藥,而自己也就毫不在意地吃了。
在辦公桌前等待的中原中也壓了壓帽檐,煩躁地開口催促。
“你到底打算怎麽做?”
他躺在扶手椅上,慢條斯理地反問:“你指什麽?”
“別裝傻!”黑漆漆的小矮人翻了個白眼,明擺着嫌棄得要命,“特地把雨宮支開,不就是為了那件事嗎?給出證據安撫人心,再追查散播謠言者進行懲處,應對措施就那麽幾種,難道還需要我來教你怎麽做?”
太宰治把桌上的的藥片攏在手心裏,盯着看了一會兒,還是就着水吞了下去。
吃完藥之後,習慣性地從側邊抽屜摸了顆糖塞進嘴裏,含混不清地給了中原中也答複。
“證據已經在找了哦,中也這種沒有大腦的單細胞生物是不會懂的。這麽閑的話,不如跑腿去幫我買份蟹肉飯好了。”
後者用響亮的摔門聲回答了他的支使,把偌大的首領辦公室留給了太宰治一個人。
他閉上眼睛,感受着舌尖上逐漸擴散開來的甜味。
證據的搜集特意避開了雨宮翠的耳目,又以前所未有的細致和力度進行,持續了這麽久之後,應該在今天之內就能整理出結果。
上午他派了秘書去出外勤,地點不算太遠,不出意外的話,中午就會回到港/黑。
那些揮之不去的謠言,雨宮應該多少也有所耳聞。若是就此離開的話——
太宰治把剩下的糖果咬碎了咽下肚去,一時之間自己也不清楚心中究竟作何想法,混亂之餘又覺得有些疲倦,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又回到了很久以前,躺在床上卻無法入眠的焦灼狀态。
等到搜查結果遞交上來,一切塵埃落定,那麽想必生活就能回到之前吧?
回到那艘燈火通明的游輪上,緊握着的右手即将遞出,對面的人眼角彎彎、笑容柔和,似乎也在真心實意地期待着。
一定是這樣的。
“只要您希望,我永遠不會擅自離開”——因為那個人,曾經這樣允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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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宮翠回到港/黑的時候,發現上司的狀态一如既往地不好。
依舊拒絕休養和去看醫生的建議,只是像只被雨打了的貓咪一樣蔫巴巴地往他懷裏蹭,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顯得沒精神極了。
他把手背貼在太宰治的額頭上,确認沒有發燒之後略微松了口氣,好聲好氣地哄着這個麻煩鬼。
“到休息時間了,我們去睡一會兒吧。”
青年從鼻腔裏擠出意味不明的哼聲,被雨宮翠視作同意,拉着人出了辦公室大門,往員工宿舍走去。
在路過某個似曾相識的房間時,太宰治突然停下腳步,扯住了秘書的衣角。
他沖身邊的秘書擠擠眼睛,小聲解釋:“這是我的秘密房間!”
圍觀太宰治從兜裏摸出了……一根鐵絲而非鑰匙,三兩下靈活地打開了房門,雨宮翠失語之餘,随即想起了這個房間為什麽這麽眼熟。
跟在青年背後邁步進去,熟悉的酒杯酒瓶游戲機、矮桌書櫃鐵架床,視線範圍中除了沒有那副銀光閃閃的手铐,一切都和一周目時別無二致,頓時勾起了有關當時深刻的回憶。
感慨之情不過三秒鐘就已經消散,他把目光從曾經打破過的窗戶玻璃上收回,拎起一旁坐在地毯上已經拿起了游戲機的太宰治,硬是把人塞到了床上。
還故作兇狠地對滾來滾去表示抗議的上司放話威脅:“再不睡覺,我可要把你拷在床上了。”
後者乖乖安分下來,擁着被子躺好,沒過多大一會兒,呼吸就變得綿長輕柔起來。
而坐在沙發上的雨宮翠在掃視之後,視線最終停留在了桌角半敞着的精巧小盒子上。
這是一周目未曾見過的東西——
純黑色的絲絨上,兩枚彼此錯開的銀色戒指正斂着柔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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