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返回副本

是什麽人啊。

說起來, 武裝偵探社的那個太宰,好像也經常被新人問這樣的問題呢。

以至于發展到最後,“猜測太宰先生之前的職業”都變成了賞格頗高的有獎競答, 不過至今沒人能猜中答案就是了。

于是雨宮翠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心情微妙地反問。

“瞬君覺得呢, 我到底是什麽人?”

拎着生活物品回家的後半程,完全變成了綜藝節目裏的猜謎現場。海藤瞬絞盡腦汁吐出一個又一個不靠譜程度邊際遞增的答案, 又被緊接着冷酷無情地否定。

“不良少年?”

“不對。”

“業餘搏擊選手?”

“錯誤。”

“看似正常其實背地裏瘋狂報社的連環殺人狂?”

“我看起來有那麽可怕?”

“科學家怪人?腦力派殺手?啊啊, 總不至于是黑手黨吧?”

少年從兜裏拿出鑰匙打開家門, 規規矩矩地彎腰換好室內鞋, 把自己和弟弟換下來的鞋子放進鞋櫃裏。

等到把手裏提着的衛生紙之類放到櫥櫃上, 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次似乎沒有聽到熟悉的否認。

應該只是被關門的聲音蓋過,不小心忽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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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轉頭和黑發的幽靈對視的時候, 對方的反應讓這最後一絲不确信也煙消雲散。

懷揣着秘密暴露之後、如釋重負的解脫感,雨宮翠微笑着向嘴巴緩緩張大的少年眨眨眼,手舉到胸前,啪啪啪地鼓了幾下掌。

“不愧是瞬君, 沒費什麽力氣就猜到了呢。”

海藤瞬的表情說不清是驚吓還是興奮,肩膀緊繃, 眼裏BlingBling地閃着光。回頭看一眼弟弟, 确認後者已經打開電視機,完全沉浸在汽水超人的世界中之後, 才用微微顫抖的聲線稍作解釋。

“我、我也是胡亂猜的……不過, 居然是黑手黨嗎?!真的嗎真的嗎!”

看他的表情, 顯然腦海之中浮現出的是紅酒、西裝、暴力美學, 種種種種經過文學作品美化過的意象。

以海藤瞬的性格, 對這種聽起來很酷的非正常職業産生向往也能理解。

但是,中二歸中二,平常幻想拯救世界無傷大雅,如果真的因為不切實際的想法而對黑手黨抱有期望,這種絕對錯誤的導向,最終只會讓自己受傷而已。

于是雨宮翠斂去笑容,冷冰冰地給激動的海藤瞬當頭潑上一盆冷水。

“一副心向往之的樣子呢,瞬君。要我講故事給你聽聽可以,但是別忘了,我之所以會變成這個樣子,全拜這份職業所賜哦?”

後者頓時一個激靈,臉上熱度褪去的同時,忙不疊地向故意繃起臉來的雨宮翠道歉。

一邊暗暗唾罵自己之前的失智反應,覺得肯定狠狠冒犯了對方,沒看雨宮的表情超——生氣的嗎!

緊張之餘又忍不住擡頭,偷偷摸摸打量雨宮的反應,生怕小夥伴一氣之下拂袖而去,再也不原諒自己了。

“是我疏忽了,萬分抱歉!”他九十度鞠躬,恨不得把自己對折起來,“那個,我絕對、絕對沒有故意惹你生氣的意思!揭傷疤什麽的,的确是我不對……總,總之,實在是對不起!”

确認海藤瞬已經确實把黑手黨這個就業目标從人生計劃中抹掉,連一點痕跡都不剩之後,雨宮翠也放柔了表情,輕快地表示原諒他了。

海藤瞬終于松了口氣,猶猶豫豫地坐到客廳沙發上,雙目放空陪着弟弟看了一會兒動畫片,終于還是抵不過好奇心,好容易鼓起勇氣,再次發起了試探。

“剛剛說,可以講故事給我聽,還算數嗎?”

“算啊。”雨宮翠撥弄着桌子上的小玩具,聞言偏頭看他一眼,“你想聽什麽?”

這還需要問嗎?當然是——

“你的故事。”

像是擔心對方突然反悔一樣,海藤瞬急急地給出了答案。

“怎麽會加入黑手黨、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什麽、以及最想要的東西——”

少年暗紅色的眼睛一眨不眨,認真得仿佛要看透對視者的靈魂。

那份感情毫不作僞,他不自覺地仰起面龐,一字一頓地說,“凡是和雨宮相關的事,我全部都想聽!”

雨宮翠聞言張開嘴唇,拒絕之語已經含在了舌尖。

即将吐露的前一秒,卻産生了輕微的動搖。

隐瞞關于自身的一切消息,被人詢問時斷然拒絕或微笑着敷衍。不透漏分毫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措施,緘默已經成了習慣。

但是,既然是被自我定位為“友人”的少年這樣問……

真的還有保留的必要嗎?

他沉默了長長的一會兒,海藤瞬在旁邊坐立不安地等待回複,房間裏只剩下汽水超人賣力毆打怪人的聲音。

等到長着屁股下巴的反派鼻青臉腫地倒在地上,在動漫角色和小正太海藤時的歡呼聲中,雨宮翠終于無聲籲出一口氣,輕微地閉了閉眼睛。

“……要保密哦。”

他的故事中,能拿出來講述給海藤瞬聽的部分其實不多。

省略掉系統、任務、信任值、平行世界和二周目的部分,剩下的無非是貧民窟少年被黑手黨Boss撿走,在崗位上努力工作證明價值的老套故事。

但故事的內核并非熱血奮鬥,而是和某個黑泥精相處、自以為日漸親密的點點滴滴。偏偏這一部分,他不願回首,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了。

剩下的部分便沒什麽好說的。

“總之,因為過于粗心大意踏入了別人的陷阱,淪落到現今這種境地也是理所應當的。”

雨宮翠最後做了總結,把自稱救贖者的青年那張讨人厭的臉龐從腦海裏揮去,擡頭看向一旁的海藤瞬。

少年滿臉的冷汗,害怕之餘又忍不住憤憤地對故事中厚顏無恥的某俄羅斯籍反派表示嫌惡。

“哇,這個家夥?!太可怕了吧,話說他到底為什麽要這麽針對雨宮啊?”

原因可以有很多。削弱港口黑手黨,報複太宰治,增加自身實力……但是,至于為何不幸地選中了自己這點,雨宮翠同樣感到茫然。

最終只能歸結于命運罷了。

他無言地攤開手,表示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海藤瞬同情地試圖拍拍他的肩膀,在拍了個空之後尴尬地收回了手,老老實實地放在腿上,假裝自己一開始就打算這麽做。

為了打破逐漸凝固的氣氛,雨宮翠稍微振作精神,托着下巴看向雙眼毫無焦距、不時打個哆嗦的白發少年,出聲打破了對方的臆想。

“不是說要實現我的心願嗎?故事已經講完了,瞬君要不要猜猜看,我的心願到底是什麽?”

後者眼神呆滞地看着他,表情茫然得仿佛學完二元一次方程之後老師發下考試卷子,打開一看發現上面印滿了高等數學。

“哎、這個?是不是……稍微稍微有那麽一點點困難……”

“沒關系啦,你不是很擅長蒙對答案的嗎,剛剛猜職業也猜對了!”雨宮翠毫不真誠地鼓勵他,臉上挂着弧度标準的假笑,“加油啊瞬君!”

“就算你這麽說,可我完全沒有頭緒——”

“啧啧,雖然是和黑暗搏鬥的勇者,但對現階段的瞬君來說,果然難度還是太大了嗎。”

幽靈眉眼彎彎,溫和體貼的表面下是滿溢出來的惡趣味,用小手段稍稍施以挑撥,“該放棄就放棄吧,實在做不到也沒有辦法嘛。”

海藤瞬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徑直奔進陷阱當中,雙頰迅速漲得通紅,聲音都不由自主高了起來。

他硬着頭皮嚷嚷:“誰說做不到,誰說做不到了!不就是猜猜看嗎!”

雨宮翠滿臉無辜地坐在一邊,聽到這裏,微微一笑以示鼓勵。

【心願——心願。】

【埋葬在故事的最深處,唯一的正确答案……到底是什麽呢?】

海藤瞬發愁地躺倒在沙發上,盯着雪白天花板上逐漸移動的窗棂的影子,将暖色陽光切割開來的灰色分割線。

一旁的少年将雙手插進風衣的側兜裏,安靜地抿起嘴唇等待着。

明明不肯給出任何提示,卻又直白地希望自己能說出那個答案,這麽矛盾真的好嗎?

——但是,這也就是說,那必定是自己能做到的事。

【只要回答正确,就能夠讓此處徘徊不去的幽靈得到解脫。】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喉結不由自主地無聲滑動了一下。

片刻的遲疑之後,海藤瞬單手撐着沙發,慢吞吞且小心翼翼地坐了起來。

靠在沙發上的雨宮翠斜斜投過去一個眼神。

“這麽快就想好了嗎?”

他小聲回答:“反正不限次數,可以慢慢猜嘛。”

“也是。”對方臉上的笑容稱得上愉快,并沒有覺得被冒犯的意思,“那麽,第一個答案是?”

在再次吞了口唾沫之後,海藤瞬鼓起勇氣,略顯艱難地做出了回答。

“是……‘朋友’,嗎?”

和黑發少年微微睜大的眼睛對視,一息之後,飛快地做出補充。

“因為雨宮看起來篤定我能實現心願的樣子!仔細想想,我能做到的好像也只有這個了。”

他撓撓頭,結結巴巴地添上一句,“不過,我們早就已經是朋友了吧——我沒說過嗎?”

【友情提醒宿主,攻略對象信任值上漲二十點。目前信任值為:60點。】

【恭喜宿主,能量已經恢複大半!在運行出錯的時候選定了不适格的攻略對象,這是純粹的意外事件,已經開始進行自我修複……取消“海藤瞬”作為攻略對象的資格,開始準備返回原任務世界!】

——會來到這裏,只是意外事件而已。

雨宮翠睫毛微顫,看着對面屏息凝神等待着回複的海藤瞬,緩緩展露出一個不做絲毫掩飾、透徹到能直直看進心底的笑容。

他伸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變得透明的右手,遞到少年面前。

“意外地收獲了,普通高中生之間的友誼?”

後者愣愣地伸手覆上,因為幾乎沒有什麽實感,問話的聲音裏充滿了不确信。

“你,你要走了嗎?”

“你應該知道,這是遲早的事。”

雨宮翠眨眨眼睛,沒有告知不必要的事實,只是一味安慰道,“從第一次見面開始,瞬君就希望我獲得解脫吧。這種盡力促成的完美結局,沒什麽好遺憾的。”

不過,注意到少年勉強擠出笑容的同時、在眼眶裏滾來滾去快要落下的淚珠,還是神使鬼差地補上了一句。

“或許以後還有再見面的機會哦。所以不用傷心,畢竟命運可是很奇妙的。”

在海藤瞬費力地思考着其中含義,傻乎乎地擡頭看他的時候,雨宮翠無聲嘆氣,擡手試着覆住少年的眼睛。

盡管心知無法觸碰,海藤瞬還是下意識合上了眼簾。

耳邊響起的話語像是霧氣一樣,伴随着秒針的移動,逐漸消弭散去。

“雖然只是短短幾天,但我玩得非常開心。多謝款待——那麽,再見了,瞬君。”

良久良久。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沙發上已經空無一人,像是深眠許久後終于醒來,面對沒能留下一絲痕跡的幻夢。

獨自坐在客廳的少年将手伸進衣兜中,飛快摸索之後,緩緩握緊了代為保管的那根項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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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野變得昏暗。

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眼前出現的并不是費奧多爾那張足以讓雨宮翠産生PTSD症狀的臉,而是已經相當熟悉的系統空間。

他恍然道:“所以說,是身體還沒有恢複嗎?”

就這個簡單的問題而言,系統沉默得有些久。

【腦部手術完畢,處于昏迷狀态。之所以把宿主的意識帶到這裏,而不是直接回歸軀殼,是因為大腦遭受破壞,判斷将對宿主的行為産生無法估量的影響。】

畢竟就目前情況而言,副本難度過高、前期投入血本無歸、身體又遭受了不可逆的損傷,盡快結束任務進入新副本,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然而如果意識被費奧多爾操控,恐怕連決定自身生死的自由都沒有。

既是為了賴以運行的信任值,也是為了宿主的生命安全着想,系統才會将雨宮翠的意識帶到空間中轉,努力在身體恢複到足以醒來的地步之前,拿出一個足以破局的應對方案。

【必須一舉破壞軀體才能脫離。但一旦蘇醒,行為将不再受控,有可能一直被困在這個副本之內,直到脫離條件達成為止。】

人工智能的聲音中帶有相當人性化的焦慮和擔憂,但不論如何絞盡腦汁,依舊無法拿出派得上用場的主意。

與它的預料不同,宿主不但沒有驚慌失措,反應甚至還相當冷淡。

“無法脫離?那不是正好嗎。我也不打算就這麽逃走啊。”

系統:?

“二號先生費了那麽多心血,辛辛苦苦給我送上一份大禮——”少年勾起唇角微笑,眼神卻像是想把某個人活生生吞掉,“總覺得有必要好好回報一下啊。”

系統:???

系統:【請宿主冷靜,能不能不要這麽頭鐵?換個簡單副本一秒刷爆它不香嗎???】

雨宮翠冷靜指出:“重點是身體無法控制,換不換不是我們說了算的。既然這樣,還不如抓住機會,仔細研究一下怎麽翻盤。”

系統思考了一下,覺得似乎有點道理。

【從這個角度看,攻略對象二號對宿主的操控越徹底,随之而來的信任值就越高,的确值得嘗試。但相對的,攻略對象一號已經可以徹底放棄。那麽就請宿主振作精神,在能夠自主決定的範圍內對攻略對象二號發起進攻吧!】

……這個人工智障,是根本不懂得人類之間有仇恨這種東西嗎。

雨宮翠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答應。

“發起進攻?我當然會了。”

只不過是物理意義上那種。

他深深吸氣,努力平複心情,把注意力從讨人嫌的俄羅斯人身上拉回來。鑒于手術的效果尚不明朗,為了以防萬一,提前做出的準備越多越好。

他問系統:“以你的能力,是否可以對宿主的記憶進行鎖定?”

得到了猶猶豫豫的肯定回答。估計後者正在糾結這是否屬于金手指,又看在局面糟糕的份兒上,不太想要拒絕吧。

不管怎麽說,總讓人松了口氣。

雨宮翠閉着眼睛細細捋清局勢,已經下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心。反正最差的結果也不過是死亡,對自己來說,甚至算是個好消息。

“你現在很缺能量吧?如果想得到盡可能多的信任值,之後的階段、務必按照我接下來說的去做——”

“那麽,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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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陽光順着拉開的緞制窗簾灑落,在木地板上緩緩移動,明亮但不刺眼的光斑順着垂落的白色床單向上移動,逐漸爬上了屋內的病床。

距離港口黑手黨的首領副手從禁閉室之中失蹤,已經過去三個月了。

對外界的各種風波毫無所覺,在手術之後始終像雕像一樣蒼白且靜谧地沉睡着,躺在床上的少年不自覺地蹙着,胸口微微起伏,宛如童話中遭受詛咒的荊棘公主。

面頰被晨光鍍上一層柔和的蜜色,增添了些許生氣。

似乎有所察覺,少年鴉羽一般濃密的漆黑睫毛遲緩地顫了顫,終于徐徐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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