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重洗【八】

江匿接住落下的宣明,兩人相視一眼,方才他一直不曾主動看宣明,宣明也有意回避他,此時正面相對,除了內心無法訴說的矛盾,江匿竟覺得無法言語。

下一刻,宣明卻猛地一把抱住他,力度大到恨不能将他融進骨血,“你以為我喜歡的只是你那張皮囊嗎?”宣明語氣帶着幾分咬牙切齒的隐忍,江匿原本的長相是偏柔且妖的,氣質卻跟他的長相大相徑庭,可是卻又詭異地融合得恰到好處。

宣明承認,初見江匿,确實是因為“見色起意”,可那種淺薄的喜歡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融進了他的骨血裏,無在乎皮囊,他是真的喜歡江匿這個人,喜歡他的所有,只要是這個人的,他都喜歡。

“宣明……”江匿微微失笑,陶久那邊卻突然傳來一聲輕喝,衆人就見陶久退後了幾步,原地一踏,竟直接從那邊跳了過來,在他後面還有一條藤蔓,小棺材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跟着他們跳了進來,此時正趴在陶久後頸,發出一道驚恐的慘叫聲。

最後只剩下一個宿君渡了,他遙遙朝楚隽他們揮了揮手,小棺材意會般伸出藤蔓,宿君渡往後退了幾步,旋即沖掠,半空抓住小棺材的藤蔓,借力在半空一蕩,身若流光般迅速落在幾人所在的石柱之上。

江匿跟宣明相處不過片刻,兩人又适時地拉開距離,宣明幾乎時刻謹記着,自己現在的這條命,是江匿分給他的。

“老大,接下來呢?”金雙方才極力用飛刀試了試看似對面赤地極近的距離,卻發現飛刀直直地落入下方岩漿中。

距離太遠了。

小棺材從陶久後面冒出一顆頭,對着宿君渡喊了一聲:“爸爸!”

宿君渡朝它招了招手,小棺材麻溜地從陶久身上下來,雙手背在背後,極力仰起頭。

“我去。”陶久從人群中站了出來。

“陶久?”楚隽偏頭看他,陶久微笑道:“小隽,你忘了,我已經不是人了。”

他不是人了,擁有不屬于人的能力,跟楚隽初時被附身的情況全然不同,那時候的楚隽,至少是擁有人的身體的,而他……沒有了。

他知道如果楚隽他們此次成功,他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陶久想了想自己對這個世界究竟有沒有眷戀,他看着楚隽,那雙全然不似人類的眼睛微微低垂,嘴角的笑帶着三分苦澀,有的,這世上若是他放心不下誰,那就只有楚隽了。

他知道楚隽表面看着清隽,實則把“情”字看得非常重,他記得他死之前,囑咐過楚隽好好活下去,就算不為自己,也為他,他們都想要一個終結,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在尋找終結的路上死亡。

而他,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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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他還在想,自己死了小隽會怎麽樣?宿君渡會不會負了他,在他看來,楚隽跟誰在一起都好,唯獨宿君渡這個不定性的瘋子,讓他完全無法預料未來究竟是怎麽樣的。

可是,宿君渡能為楚隽豁出性命,也能為楚隽動腦子計劃好全部的可能與不可能,他都有方法去應對,不知道時候時候起,陶久對宿君渡的偏見漸漸少了下來。

楚隽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麽表情,是心痛,亦或是依舊像以前一樣面無表情維持着表面的清隽疏離,他通通不知道。

可是從別人眼中,他知道自己是什麽模樣。

“小隽。”陶久這是第一次看見楚隽眼中蓄着淚,從小楚隽就不怎麽哭,跟他不一樣,陶久小時候是個愛哭鬼,跟楚隽的相處也免不了摩擦,最後都是楚隽耐着性子哄,就算第一次任務,楚隽受了傷,他自己哭得像個傻子,楚隽還抽空安慰他。

他一直不知道楚隽這樣的性子究竟是怎麽養成的,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啊,他們是相扶相持的兄弟,自己明明比他大了幾個月,成長環境幾乎都一樣,為什麽偏偏楚隽就養成了這種刀槍不入的性子。

跟宿君渡在一起後的楚隽多了幾分人氣兒,這種變化陶久一直不知道是好是壞,他會生氣了,會用一種屬于他自己的清隽氣質嗔怪,卻不會讓人覺得特別明顯。

陶久輕笑道:“放心,我現在是不死的。”他想小時候楚隽揉他的頭那樣揉了揉楚隽的頭,“別弄得一副生離死別的模樣。”

楚隽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卻突然一暈,無數記憶岩漿般在他腦子裏炸裂,那些空白始終不曾想起的小時候的具體,時至今日,終于有了一個清晰的記憶。

他輕拍了一下宿君渡的手臂,宿君渡立即意會,鋒利的眉峰緊皺。

“宿君渡,初始的時候,我記得它是看中的我對不對?”楚隽忽地笑了,那一笑清隽而溫柔,疏離之氣乍然收斂,他們不是正義,也不是為世界存亡而獻身,只是因為,他們恰好處于事件的中心點,不是非他們不可,卻也不能把這種事寄托在別人身上。

“過來吧!”楚隽的聲音很輕,宿君渡就感覺到手臂上曾附身于楚隽身上的那股意識體陡然沖掠而出,再次附在楚隽身上。

楚隽兀自開口:“阿隽,你終于接受我了嗎?”它的聲音是興奮的,是極致的興奮。

楚隽臉上的笑瞬間變得莫測起來,“沒有,我們都是想要活下去。”

你為你的族群奮戰,而我們,亦是為了我們自己而戰。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大義楚隽自認沒有那麽重的責任感,如若他不曾知道這麽多,不曾知曉超案處與意識體間的那些秘密,他只會做個順應世間規律,迎接生老病死的普通人。

也如果……他不是處于中心點。

“老大……”青河跟伊文突然沒由來地生出一股不安,他們老大接受那股意識體究竟是什麽意思?

什麽叫意識體最先看中的是他?

“阿隽,你錯了,不是你,真的不是。”宿君渡突然心慌,什麽叫看中的是他?不是,不是的,應該是反過來的。

楚隽突然仰起頭,看着宿君渡,“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是什麽場景嗎?”

宿君渡沒有作聲,楚隽原本以為自己想起了所有,直到此刻,他才徹底想起所有的所有,而他,确實是意識體選擇的容器。

他只有養父母,身邊只有一個陶久,十二歲的時候,楚隽才知道,他不過是超案處送出來寄養的,沒人知道他出生在哪裏,也沒有人知道他小時候五歲被寄養前在哪裏,可是,他全都記得,包括出生。

他看着下方翻滾的岩漿,生而為人,死而為怪。

他——好像根本就不是人啊。

“阿隽啊,我們才是同類啊。”意識體在他身體裏叫嚣着,楚隽略微勾唇,他伸手主動牽起宿君渡的手,将他手臂上的意識體盡數吸納,衆人全都震驚地看着他,宿君渡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腦子裏可怕的想法正在蔓延,他錯了嗎?他是錯了嗎?

“宿君渡。”楚隽微微仰起頭,“辛苦你了。”

意識體不是選中了宿君渡,是十多年前,超案處将他身上的異常轉移,卻因為難以承載,選擇了宿君渡作為載體。

跟反向拔除很像,作用卻是天差地別。

“你要做什麽?”宿君渡的語氣突然一厲。

衆人都不明白宿君渡怎麽突然這樣,他緊緊拽着楚隽握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楚隽,你想做什麽?”

宿君渡再次問了一遍,楚隽卻笑得異常清隽,微微偏頭,“你應該猜到了吧,”他語氣一頓,“我們所追尋的終結,其實一直在身邊。”

“老大……”伊文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什麽意思?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衆人全都朝他看了過來,金雙亦是如此,這一瞬間,金雙的腦子裏突然閃過總副處那雙渾濁卻精明,充滿無奈的眼睛。

“小隽?”江匿也看了過來,他想做什麽?什麽叫終結其實一直在身邊?

“宿君渡,其實你有沒有想過,我可能,不愛你。”許多次的“愛你”,都是在宿君渡的逼迫下說的,楚隽說這話的時候是笑着的,衆人都不明白他為什麽會這麽說。

可是衆人除了震驚之外,只有沉默。

他們都聽出來了,這是告別,或許是——生離死別的告別。

這種變故出現得太快了,都沒來得及給他們反應的時間,宿君渡卻強硬地拽着他的手,“你以為你想做什麽我不知道?一句不愛我就想撇下我?楚隽,你的心是被狗吃了嗎?你那些承諾、好聽的話是說給鬼聽嗎?”

楚隽依舊輕輕淺淺地笑着,滿身清隽于身後的岩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渾身都泛着冷意。

楚隽心道:是啊,不論狗還是鬼,都是你。

宿君渡絲毫不覺得自己罵了自己,他現在除了慌,就只剩下恐。

楚隽偏開頭,回望着他們落下的方向,微微擡手,衆人腦子裏陡然出現磅礴的畫面沖撞着他們的腦海。

超案處為什麽沒有總處長,只有副處長,其中緣由盡數閃現。

他們震驚地看着楚隽,青河更是不敢置信:“老……大……”

世界各地的總處長在十多年前拿着從楚隽身上分離出來的一股意識體,鎮守于意識體出來的要點。

他們正在奮力集攏分散的意識體,因為被意識體影響,他們可以不眠不休,把楚隽當人一樣撫養長大,給他塑造生而為人的三觀。

而他們也确實成功了,楚隽,從一股意識體,徹底擁有了人的思想,人的行為,屬于人類的情感。

這點上,若拿宿君渡跟楚隽做對比,宿君渡會顯得是不正常的那一個。

“小……小隽……”陶久震驚地看着他,他跟楚隽認識二十多年,從未想到他竟然……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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