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 (2)

48、

程勉回到連裏之後,營長老馬倒是沒有找他談話,只有副營長老周,把他叫進辦公室,說了幾句就放他出來。在他們這裏,昨晚的事他并沒有什麽大的過錯,将賀清關起來那也是按照條令條例來辦,挑不出差池。

賀清這小子現在還在禁閉室關着,然而自周國昌找過程勉以後,事情好像一下子平息下來了,最起碼大家夥都不敢在明面上讨論這件事了。程勉卻很清楚,這樣的平靜只是暫時的。

小雪淅淅瀝瀝飄了一天夜,轉眼,距離老兵離營的日子只剩下兩天的時間了。這一周,是程勉下連以來過得最為匆忙和混亂的一周,想起來,竟不知自己都幹了些什麽。有時候天黑了之後,他一個人繞着營區慢慢走,竟偶爾會生出一絲迷茫的感覺來。指導員徐沂替他分析,說這是理想破滅後必然會産生的低落和失望,是正常的情緒反應。程勉笑了,也許在他看來這并沒有那麽嚴重,不過他同時也清楚,确實有些東西,不太一樣了。

自從宣布退役命令那天之後,程勉就沒單獨找過宋曉偉了,一來他覺得自己算是給了宋曉偉最大留隊希望的人了,結果沒留成,他怕宋曉偉見到他難免想起這事來,情緒難以調整。二來是他不知道跟他說什麽,他自打生下來就在部隊大院長大,家裏大多數長輩也是從軍,他對軍人以外的職業了解并不太多,對他離營返鄉後的就業問題也給不了任何建設性的意見。

出乎程勉意料的,宋曉偉主動來找他了。一張年輕樸實的臉帶着團團笑意,穿着一件摘了肩章的舊軍裝,裏面套了件嶄新的深藍色毛衣。算起來,不過是兩天沒怎麽跟他說過話,可程勉覺得,宋曉偉從裏到外好像都不一樣了。

“有事?”程勉給他倒了杯水,讓他坐了下來。

到了這個時候,宋曉偉也不跟他客氣了,坐下之後取出一個包裹來。

“這是什麽?”程勉挑挑眉。

宋曉偉笑了笑:“是我對象自己納的兩雙鞋墊和棉鞋,說是讓我送給連長你。”

程勉微哂:“人都要走了,還搞送禮這一套。”

“這不一樣。”宋曉偉将東西取出來,放到程勉面前,“本來她想請嫂子和連長你吃頓飯,可你們兩個都不答應,怕花我們的錢。農村人也沒什麽能拿得出手,也沒什麽能表達我們心裏的謝意的,只有這些親手做的東西,雖然不好看,但是實在、暖和。”

程勉拿過一雙鞋,舉到眼前,仔細地看了看,摸了摸裏面,笑着說:“是夠暖和,不過我這歲數穿不了這個,我拿回家給我們老爺子穿得了。”

說這話,就是要收下了。宋曉偉笑着說行。

忽然想起什麽,程勉看着宋曉偉問:“叫人姑娘對象,聽你這意思,是準備接受人家了?”

宋曉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想明白了,與其擔心以後讓她吃苦受罪,還不如從現在開始努力,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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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覺悟。

程勉很是滿意:“那現在心裏踏實了嗎?”

“踏實了。”宋曉偉擡起頭,認真地看着程勉,“連長,指導員說的對,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要往前看,只要我自己問心無愧,就什麽不能踏實的。”

面對這樣的回答,程勉由衷地感到欣慰。似乎不用他說什麽安慰的話了,他拍拍宋曉偉的肩膀,低而有力地說了聲:“好。”

下午整個師偵營開了一次全體會議,結束之後,程勉意外地接到了父親程建明程副司令員的電話,說讓他傍晚回家一趟。

程勉對着電話皺眉:“我這一堆事,回什麽家?”

這臭小子。

程建明不滿道:“你能比我還忙?”

“那是不敢跟您比。”程勉嘿嘿一笑,“甭看您肩膀上的星比我少,可架不住有個麥穗啊。”

“少給我廢話。”程建明被他氣笑了,“要你回你就回,無須向上級請示,我已經給你們營老周打過電影了。”

程勉呵一聲,“您老出面給我走後門,這面子夠大。”

挂了電話,程勉跟徐沂打個招呼,就開着老周的車回基地大院了。車子停穩,推門而入的那一剎那,看見院子裏的人的時候,他有點兒懷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何筱正半蹲在門口澆趙老師養的那些花花草草,聽見聲響轉過頭,看見程勉的時候也愣了一下。

程勉有點回神了,原來這老爺子火急火燎叫他回來是因為這個啊。壓抑住心頭的欣喜,他走過去,把她扶起來。

“什麽時候過來的?”他問。

“……剛來沒多久。”

“是不是趙老師打電話讓你過來的,說我要回來?”程連長挑眉問。

見過這麽自戀的人嗎?是趙老師讓他過來的沒錯,可沒說他要回來。何筱擡頭看着他,“老兵還沒送走,你怎麽有時間回來?”

“嗯,我回來瞧瞧他們二老。”何筱今天穿的是上次從西北回來時穿的藏青色毛衣,看見它,程勉難免有點心猿意馬。他伸手攬住她,“冷不冷?跟我進屋。”

何筱推開他的手:“別鬧,程伯伯今天在家呢。”

“那有什麽好怕的?”程勉好笑道,“早晚都是我媳婦,老爺子他習慣了。”

“我不習慣行不行?”

何筱撅撅嘴,看得程勉徹底眼熱了,當下就沒忍住,親了她一下。

“笑笑,你這月例假應該過去了吧?”

何筱紅着臉看他:“問這個幹嗎?”低頭小聲說,“早完了。”

“那今天晚上留下來。”程勉說的清晰肯定一本正經,轉而又改了主意,“不,還是我跟你一塊兒回去。”

何筱立馬拒絕:“慧芳還在呢。”

程連長這下有點郁悶了:“那這樣說,咱們只能出去開房了?”他想了下,伸手摸上衣口袋,“我看看帶沒帶軍官證……”

何筱伸手捏他臉,“還軍官證,丢你一個人的臉就算了,別連累二百三十萬人民解放軍。”

兩人在門口膩歪了一會兒才進門,這時趙老師已經做好了晚飯了,見他回來,忙招呼兩人上桌吃飯。之後眼明手快地扯住走在後面的程勉,在他耳邊小聲說:“今晚別跟你爸犟,他心情不好。”

程勉回看他們家老太太一眼,再看着戴着眼鏡面無表情從樓上走下來的父親,頓時有了絲不好的預感。

吃過晚飯,何筱在樓下幫趙老師看她剛買回來的十字繡,程勉則被程建明叫進了書房。

關上門後,程副司令員也不啰嗦,單刀直入地問:“你跟那什麽叫賀清的是怎麽一回事?”

“您怎麽知道?”程勉有些訝異地問。

“鬧這麽大,我能不知道嗎?”程副司令員不給他好臉色,“今天下午,我接到了你們師周參謀長的電話,他親自跟我說的。”

程勉臉上浮現出一絲譏諷的神色:“我說怎麽沒見他有動靜,原來是把狀告到您這兒來了。”他有些不耐煩,“那您還問我個什麽勁兒,這事兒不早該門清了?”

他是怎麽也想不到這人能這麽慫,這不是他從小到大最膩味的向家長告狀嗎?有本事,就沖着他來啊?

“程勉你什麽态度”程建明拉下臉來,指着他說,“你給我站起來。”

程勉不情不願地拉開椅子,在父親的桌子前面站了起來,軍姿,很帶情緒地幹戳着。

程建明多少收斂了些怒意:“你跟賀清的事,我不打算多說,本來喝多了發生些口角甚至動手打了架那很正常——”

“那天我沒喝酒。”程勉表示我很冤枉。

“少給我插嘴。”程建明惱怒地瞪他一眼,“沒喝酒?沒喝酒怎麽不辦點人事?”見他耷拉下腦袋,程副司令員不帶好聲氣的說,“打架也就算了,不想着怎麽息事寧人,還把事情搞大,這對你有什麽好處嗎?你給我說說,誰給你膽子,讓你跑去威脅周國昌?”

“這不是威脅。”程勉說,“賀清是個什麽樣的人全連都清楚,現在更是鬧到了全師。他周國昌憑什麽用這麽一個孬種把我最好的一個兵擠走?我不在乎自己的聲譽,一個連廢了,那即使我胸前戴滿獎章又有什麽用?”

“那現在命令已經下達,你逼着周國昌把你的兵留下,這樣跟他留下賀清又有什麽區別?且不說這是否違反紀律,你一門心思地留你的兵,有沒有想過即便真把他留下,周圍的人又該怎麽看他?你一口一個為了連隊為了榮譽,難道現在你搞的不是個人主義?如果真是為了你連隊着想,事情一出你就該想着怎麽大事化小,而不是搞成現在這種局面!怎麽,如果周國昌真沒辦法滿足你的要求,你是不是還要把他告到軍總去才算了事啊?”

程勉承認自己有些欠考慮,可面對父親程建明的質問,他還是想說出自己的想法:“我不會去告他,我也知道我沒法兒留下我的兵,我就是不想讓他那麽痛快,我就是咽不下去這口氣。”他看着程建明,“尤其是當我想起來這周國昌是爺爺一手提拔起來的,跟您一起上軍校,如今倚仗這背景在部隊裏拉關系走後門我就難受,我不能讓他這麽為所欲為。還有我的兵——”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有些說不下去,“入伍八年,一個人最好的時光就這麽沒了。我知道,用您常說的一句話,軍隊需要的就是一個人最年輕,最熱血,最有沖勁的這幾年。可我覺得,它不能就這麽把人掏光之後一腳踹開就什麽都不管了。”

到底還是年輕啊。不失熱忱和赤誠是件好事,可這樣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現實社會中,哪裏能不受挫。程建明自己也是從這一步走過來了,當然懂得。

聽完程勉的話,他嘆口氣,開口:“你這樣想,是件好事。可是這世道不是你想有什麽就有什麽的,你得明白這點,知道嗎?”

程建明目光深邃地看着自己的兒子:“你覺得對不住他們是吧?看着那些沒什麽能力卻還能繼續留在部隊混日子的人生氣是吧?這沒什麽錯,這說明你心裏頭還有杆良心秤。可是程勉,我們這些帶兵的,不光什麽原因也好,總有那麽一些人,是你舍不得又留不下,最後只能對不住的,你早晚得習慣這個。能怎麽辦呢?你沒法左右別人,更不要對他們有恨,你能做的就是帶着對他們的愧疚,帶着他們對這個地方的這份熱愛,做得更好。”

程建明說完這番話,書房裏陷入一陣沉默。良久,程勉低聲說:“這些我都知道,這麽長時間,我再想不通就成傻子了。我就是覺得,事情本來不該是這個樣子,我想改變,卻無能為力。”

“什麽樣子?你以為的,未必就是別人想要的。”程建明笑了下,“行了,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不要讓這件事再影響你的理智和心情。”

程勉自嘲一笑。那樣深的影響倒不至于,至多算個空包彈,爆炸時沒有什麽殺傷力,但仍會讓他心中一驚,提醒他不要再這樣天真。

這爺倆在樓上談着,何筱在樓下跟趙老師聊着也明白了事情的大概。想起什麽,她輕輕地笑了下。

“我說昨天宋曉偉非要跟我見一面是為了什麽,原來是因為這個?”

趙老師推推鼻梁上的老花鏡:“怎麽說。”

何筱娓娓道來。

昨天她練完瑜伽回到家裏的時候在小區門口看見了宋曉偉和趙慧芳,兩人臉都凍得通紅,看樣子等他許久了。何筱問他們怎麽不上家裏去,宋曉偉說有點事想找嫂子聊,并堅持就近找個小飯館。

何筱拗不過,就找了家面館,點了一壺茶,給兩人一人要了一碗面。等面的時候,宋曉偉說出了這次找她聊的目的。

“嫂子,我想您勸勸連長。”

何筱一驚,忙問到底是怎麽回事,了解了之後,倒鎮定下來了。這像是程勉會做的事,從小到大他都是一個太過耿直的人。

想了想,她對宋曉偉說:“他也是為了你們全連考慮。”

“我明白,連長年輕是年輕,很對我們沒的說,很少有私心。可他越是這樣一個人,我就覺得越不應該是這樣。”

何筱沒明白他的意思。

宋曉偉笑了笑:“我記得那還是連長剛調到我們偵察連的時候,當時還沒轉正,只是副連。有一次搞體能考核,說是副連長可以不參加,但營裏其他兩個連的副連長由于是基層士兵提拔起來的,自願參加了考核。連長聽說了,說是也要參加。”

何筱莞爾,還真是程勉争強好勝的風格。

“可您也知道,連長雖然是陸指畢業的,但跟從基層提拔起來的老兵體能上還是有些差別,要麽說戰場上最金貴的就是老兵,很有他的道理。當時連長的短板是四百米障礙,跟我一樣,為此那段時間可沒少跟他在訓練場裏耗。練了兩個多月吧,最後拿了個第二。就這連長還不滿意,說下次拿第一。”

三個人聽着都笑了,宋曉偉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神情帶着陷入回憶的溫和:“我們連裏,甚至全師的人幾乎都知道連長的背景,可從他調到我們這兒來就沒聽他提過,這兩年他全是在用自己的能力說話,我看在眼裏,就知道我們連長是個有傲骨的人。”他看着何筱,“嫂子您說,這樣一個人,我怎麽能讓他為了我的事跟師領導較勁,讓全師的人都議論他。他不該也不能這樣,他就該是驕傲的,因為他配得上那身軍裝。”

何筱聽着,很是動容。

她的眼睛有些濕潤:“那你不想留下了?”

“我想啊。”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自從接到退役命令之後,我走哪兒啊,都想着多看幾眼吧,以後可就再也見不着了。我們這樣的,沒本事在部隊留一輩子,就只能在每次期滿的時候奢望能再有個機會,再多留幾年。大家夥兒都這麽想,可軍隊是要打仗的啊,它不是收容所。我在這裏八年,受到了教育和鍛煉,學會了紀律和原則要求自己,那我就不能在最後走的時候把它們就全部扔了呀。算上這些,還有我的戰友們,是軍隊能給予我最寶貴的東西了,我舍不得,我得珍藏一輩子。”

說這話的宋曉偉神情是如此地認真和堅定,讓何筱覺得佩服,又覺得遺憾。

回過神,何筱聽到趙老師說:“他的兵倒是也挺為他着想,可這小子打小就倔,凡是他自己不想放棄的,任憑別人怎麽說都沒用。有時候,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低低一聲嘆息。

樓上傳來一道關門聲,何筱跟趙老師對視一眼,起身往樓上走,走到拐角處的時候,看見程勉微蹙着眉,略顯無奈地拍着褲子後面,慢悠悠地往下走。

此情此景,讓何筱忍不住笑了:“是不是又挨踢了?”

程勉多少有些不自在:“這麽幸災樂禍?我看今晚這房是必須要開了。”

說完就見何筱瞪他一眼。

他站在她面前,凝視她幾秒,伸手将她拉進懷裏。何筱憚于程建明還在樓上,不敢亂來,可程勉卻不松手:“別動,讓我抱抱你。”

“怎麽啦?”她想看他一眼,卻被他抱得緊緊地。

“沒事。”在她肩頭蹭了蹭,程勉低聲說。

只是突然感到有些安慰了。在他情緒最為低落的時候,她能陪在他的身邊,讓他覺得,有些東西,是他可以緊緊抓住的。

如此,足矣。

作者有話要說: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程勉多少是要受些挫折的。他漸漸地會學會妥協,但同時也會在內心保有自己認為是重要的那一部分。不經歷這些,怎麽能成為顧淮寧和顧淮越那樣的大神吶~ 嘻嘻。感慨略多,看美人們都在求肉,我想說,這麽二的人,這肉該怎麽吃啊……o(>_<)o ……ps:求撒花呀!這周在榜,2.13-2.19期間會更兩萬字哦,差不多要大結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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