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
送還了那老丈布袋,算是了了樁小牽挂,季清流裹着一身風雪踏了半邊月影慢悠悠晃回家時,不及入門便先在門口愣了幾愣。
像是從未試想過自己歸去時能瞧到家裏亮着燈燭的昏黃模樣,竟有了點平常人家的意韻。
這一二分暖昏燈燭透過朦胧的窗紙隐約而散,就像是在地面上輕浮了一層十分微薄卻又靈動的柔光,一瞬間便柔的從門檻步至于此的路好似也平白無故暖和上了些許,不像是外邊街道,夜裏頭寒意更深更重更為肆虐,直接從地底上反上來的狠戾勁兒簡直要凍住人腳跟似的那麽冰冷刺骨。
又轉念想到,這燈火是祝傥為他燃着的,於是先前這些感慨暖意統統跑了個精光,寒還是寒,好像還更寒了,這麽想着便又忙縮了脖子低着頭,單手握緊了衣領,快步的往裏頭進。
一推門進去,就瞧見一襲灰衣的祝傥正坐在桌邊,神色專注的很,微伸在空中的右手瑩瑩發亮,纏了滿滿的星線,左手不時的在其上勾了幾勾,稀薄的線便好似有了靈性,經他指引,曲曲幽幽的往桌上的星盤拐。
季清流默不作聲的關上門,又發現這人坐的還真挺是位置,不偏左不偏右,偏偏坐在裏外屋子交接口那裏,避不開了,於是只好屏着氣小心翼翼的打算從他身後繞進去。夜将深,他也盼着早點回被窩暖和點,好睡覺。
剛過身旁,祝傥開口,「去哪兒了。」
真是明知故問。
季清流在心裏頭默默的鄙視了他一番,開口時音卻是含了笑的,「道長不知?」
祝傥半側回頭,眉頭微蹙着,似乎是嫌他找事。
季清流舔了下微有些幹燥的口舌,從善如流改了話頭道,「我就随便在城中轉了轉,沒出城去。」
「可有枳楛下落?」
「你瞧,道長你又在說笑了。」季清流閑閑的倚在隔門邊兒上,輕聲道,「在下下午要出門之前才跟道長坦白,那名喚『枳楛』的女妖,是在下五百年前來此處見識過的。聞莺巷中幾回首,無憂閣下幾駐眸,爾後,不甚了了罷了。」
「怎麽個不甚了了?」
「道長真想知道?」
「你說呢?」
「那道長緣何不自己去查呢?時日過的太久,在下也記不太清了。」季清流慢悠悠的設着套,從容不迫道,「那時候在下無非在無憂閣下停步仰望幾番,起先隔簾聽音便覺得很幸福了,爾後真容一窺已是大大的滿足,攀談甚麽的倒談不上……想必道長問我這其中緣由,大抵是要問錯人了。若屬着能見到枳楛本人的,在下這等道行,實在不足一提。畢竟,這城……不簡單吶。」
「那這城又究竟不簡單在哪裏呢?」祝傥失笑,「便是夜裏頭能起些妖霧?勾的人往你這尋嗎?」
「道長又在玩笑話了,霧一起,引得人可都是往聞莺巷去的。那裏頭住着的妖魔才多,像在下這樣偏安一隅偷個茍且的,也能讓道長盯上,真真是慚愧。」
慚愧?
祝傥發現這季清流一回來,他就沒法再專注修補星盤這一浩大工程,其實下午自打他從自己懷裏一起來要出了門去……祝傥就有點失落,也不知道這失落感從何而起,當時還愣了些許,心說莫非自己現今真就淪落到如此地步了嗎,下界一只蛇妖而已……不過魚水之歡了幾次而已,就這麽……這麽惑亂的自己心神難安?可再想又想不下去,滿腦子只一味的想跟着他走,想看看他要去做甚麽,想看看他是不是……又要去找了別人。那時候腦子裏念頭一瞬間過的太多,等着祝傥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早已尾随他去了,如今不過是先他幾步回來,又擺出個在修補星盤的樣子而已。又擡手将一支棱較多的木栓拿出來附搭好了星線,他站起了身,一步步向季清流逼近道,「那夜我尋至你這兒來之前,入了個荒唐的夢。」
「哦?」
「夢裏……」祝傥湊上前去,呼吸暧昧的湊近他白皙的脖頸,深深吸了一下這人身上還帶着的冰寒之意,又好似是在回味着甚麽,爾後才慢悠悠的一字一句道,「你勾引我。」
季清流幹笑一聲,覺得祝傥這副樣子委實像個變。态,於是忍不住悄悄往後移了幾步,好像是想劃清人與狗的境界之分,也十分輕聲道,「我之前與道長非親非故,還從未見過你,如何談及勾引你。」
祝傥又不再說話了,擡起了眼眸緊鎖着他的雙目,一步又一步的向他逼近。
季清流瞧他這副神色已經不大對,心底下也有點慌,於是一退再退,腿窩一抵床邊,一個沒站穩,『蹭』的一下倒先摔在了床上。
再想起身為時已晚,祝傥早已跨步上來,壓在他身上,仍舊是一幅好奇的模樣,死死的盯着他看。
這便算了,還非得把他頭發盡數攏在腦後,爾後卡主了他下巴,居高臨下的左擺弄一會,又忍不住再向右再偏偏。
好似非得從他的臉上看出朵花來才算完。
季清流倒是一點也不打怵他看自己這皮相,并非易容,這張臉這個身子,都還是他自己的——只不過早有耳聞如今因失了仙法降職到『平妖法師』的祝傥,前些年那場大病後已經記不得過去的多半事了。
這倒忘得容易,季清流那時候總在心裏想,比起臨淵的死,比起自己的抽皮扒骨之痛,這做了虧心事的人竟然這麽輕易就将他的所有罪惡給忘記了,老天還真是寬宏。
而且……現今這副模樣,縱使不是這個忘了前塵往事的舊仇人,就算是個曾記得他北燭帝君長做甚麽模樣的仙友,大抵也不敢相信現在這幅鬼樣子的……會是他『幽季』。
真是抽皮扒骨一遭就跟換了個人似的,連性子都肯改了,這還是他自己嗎?
是,當然是,只不過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好脾氣的帝君幽季了。
此時也不知這祝傥究竟在看甚麽,反抗也無用,前幾天的夜裏頭早就領教過了,能反抗無非更爽他,故而季清流現今只是笑意盈盈的随他左捏捏右搓搓,就生差恨不得自己真變個團子随他怎麽喜歡怎麽捏着玩了。
可到底是被他這樣一言不發的擺弄了許久有點心裏頭發毛,倆人俱不說話,燭火飄飄搖搖,獨他一人捏過來捏過去,心裏頭不知道在想甚麽,連呼吸都靜的好似沒有,可他雙眼又一直牢牢鎖着自己,眨都沒眨幾下。季清流有好幾次忍不住移開視線想去看窗外時辰,可那月亮都好似略微移了點位置了,這祝傥還是盯着他看,此情此景一深思便怪駭人的,季清流胳膊上雞皮疙瘩都忍不住往外冒了幾個,爾後終于像是受不住這詭異的氛圍,開了口道,「道長在瞧甚麽?」
祝傥神色未起波瀾,語調平靜道,「想瞧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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