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二十二

心下猛的一咯噔,季清流心虛的擡頭側瞄了祝傥一眼,臉色好似又回到當日初見那般慘白,「道長在說甚麽?」

又見祝傥眸光溫柔的看着他,伸手替他将發絲盡數攏在耳後,似乎又見着他這副模樣,就該是自己夢裏隐約的那張面容,於是特意湊的更近,咬着耳根道,「我說呀……你這身亂我靈識的毒被除了去,氣色好多了。」

「欸?」

季清流忙從床榻上站了起來,爾後直奔去桌邊提了茶壺,想喝杯茶給自己壓壓驚。

祝傥未去阻攔,眸光卻不動聲色的盯住了他提茶壺的手勢。

曾經還在天宮之時,有一遭祝傥曾随着另一位帝君去幽季的宸清殿拜訪過。

那時候一衆友仙嘈嘈雜雜,臨淵杵在門口,一臉清高的抛了句自家主子好靜,於是最終只有祝傥随着那位帝君進了裏間。

隔着清竹漏影還未繞至跟前時,祝傥就早已按捺不住的擡了眼想去看他。

看着了,當真看着了,他閑閑的坐在桌邊,微扭着身,正提着茶壺。

北燭帝君幽季手型天生生的修長好看,他提壺的架勢也同別人不一樣,是中指勾着那茶提,弓起來的骨節恰好又壓住了杯蓋,拇指食指無名指分開抵在那茶蓋邊緣處,呈了個三角之勢,好看的緊。

那茶盞中的清流碧液自他微壓的腕子緩緩而下,又因了這手勢,凸起的血管更明顯,比那仙界玉釀都要好看上不知幾許。

那時便看得着迷,差點忘了行禮。

倒是得了他微一提臀從桌上立回了地面時的那聲響動回了神,就見他一臉的詫異,卻連看都不看自己,只盯着那南曜帝君道,「南烽,你該不會還是為了那妖惑之亂來找我的吧?」

念及此便覺往事休提,反正都已經過去那麽久了。

祝傥只認真的看着眼下季清流提茶壺的模樣,中指無名指小拇指皆微屈,勾着了那茶提,食指和拇指雖有意點着茶壺蓋,可還是差點将那杯蓋被其中湧動出的水流頂掀出去,於是又忙不疊伸了另一只手按了上去,磕磕碰碰間連造了好幾聲倉惶聲響,一時手忙腳亂的,好不容易才倒出了一杯。

……怎麽會這樣。祝傥心下一顫,莫非……莫非真不是他?

季清流得了這杯茶本是想潤口舌,待到又換了手勢去握這茶杯,還差點別到他手骨頭,好在袖子夠長,他也握住了茶杯,暗中略微疏松了下,讓過那無名指處的幾分不适之感,這才徹底弧的好這圈,圈住了這杯茶。

送至嘴邊,眸睫一垂,才心下訝然——臉色果真是沒當初那麽慘白滲人的模樣了,唇上的殷紅之色也已不在,而是微呈着大病初愈的那種蒼白之氣。

下意識又舔了下口唇,季清流一飲而盡這杯茶。

在喝過這杯茶的同時,心底也蹿過了幾種很糟糕的可能——最糟糕的莫過于,祝傥知道他是誰了。

又轉念想着,他到底是做不來這畫皮畫骨之事,其實若是法力還在,他真想步步堅定的邁至祝傥面前,就像是祝傥當日步步堅定的邁進聞莺巷那般,篤定的簡直不能再篤定,爾後同他認認真真道,「我們來打一架,這一架不論輸贏,只分生死。勝者生,敗者亡,何如?」

若是叫自己不正大光明的殺了他,季清流都覺得自己白叫過幽季。

可無論如何,他現在是季清流,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法力無邊的帝君幽季了。

於是除此之外,還有甚麽別的辦法呢?

面上又挂起一抹戲谑的笑,他輕輕開口道,「那你覺得,我又為何要裝妖呢?」

祝傥聞言猛一擡頭,這種口氣……倒真是像足了幽季。

不必他再喚自己道長,便是你來你去,祝傥都覺得能更熟悉些,莫名、莫名便又切近了他幾分似的。

可是……

可是你究竟是不是……

季清流瞧祝傥又一臉茫然之色,完全不是在天庭上那般的機敏活脫勁,故而也詫異,心說這到底在鬧甚麽妖,其實只不過是蘇管來給自己治愈傷勢的時候大概發現自己身上帶了毒,於是叫他除了去吧?莫非自己多慮?

想了想便又大了幾分膽子,季清流朝他步去,湊近了他跟前,輕聲再度重複了遍,「道長,你說呢?」

祝傥回了神,眼下拿不定這主意,更不知他意欲何為,倒不如……倒不如走着瞧瞧。

心思念及此忽又一笑。

想當年,就是想當年得了幽季天庭上議事時狠狠被他剮了幾眼,那時候心下都快活的不得了,最終天帝還是聽取了自己的意見,步出那大殿時,門距那麽老大,他不偏不倚的非從自己身邊擦過去,惡狠狠的一撞肩,一個恍惚還差點讓祝傥真自那百十來階雲霄長梯上叽裏咕嚕的滾下去。

忙立住了腳跟,正好了衣衫,祝傥正心下埋怨是誰打斷了他回味北燭帝君是怎麽兇狠瞪他的,便瞧着這人就立在一旁,唇角微勾,「祝仙君,邁步子的時候仔細點,反正往後路還長,咱們走着瞧。」

爾後便是一聲冷哼,當先甩了袖子走人。

祝傥那時候立在原地笑意盈盈,直到周邊都再沒其他同僚了,蘇管忍不住扯了扯他袖子,「走啦,北燭帝君影子早沒了。」

「別介,」祝傥又深吸了幾口氣,「他剛哼的那口氣好像還在,你讓我在這兒再待會兒。」

「……」

季清流見他莫名其妙的又笑起來,怕是他已經魔怔了,反正那毒到底是自蘇管沒來之前讓他多少吃了點進去,定會是有影響的,不過往後他的靈識也應慢慢複原了,倒時很多東西也不好遮掩。要動手,便就該是這幾天的事了。

祝傥笑了好大一陣子才停下來,這才十分恬不知恥的開了口道,「我怕你覺得自己是只鬼,比那妖物還要差一等去,就擔心我不肯上你了。」

不等季清流開口說話,祝傥又起了身,步步堅定的邁至他跟前,臉對着臉,眼對着眼,認認真真道,「你放心,無論你變成甚麽,你就算變成一把骨頭了,我都十分的想要上了你。打從心底的想要上了你。」

季清流嘴角一抽,這祝傥……該不會是毒已侵肺腑,搞得他現下其實早就瘋魔了吧?

對區區一下界邪崇之物,你恬不知恥的說出這種話來……呃……忽然湊這麽近做甚麽。

季清流咽了口唾沫,步步往後退,祝傥微歪着頭,似有深意一般的打量着他,步步逼進,直将他逼撞到了身後門板上,直逼着胸膛緊貼着胸膛,恨不得把他擠進門板裏一般,祝傥補上了最後一句,「還想上的你哭天喊地求我停下,我才肯罷手。」

季清流微微垂頭,擡起袖子擦了擦額前冷汗,然後順勢想推開祝傥。

第一下沒推動,第二下還沒推動。

「道長,這青天白日的,您就別吓我了……您那星盤,補好了麽?」

縱使星盤補好了,枳楛找了麽?厲妖收了麽?他祝傥就算現今淪落到平妖法師,下界去平妖,那也應該是要不時回天庭彙報成果的。此刻他大有一副賴于此地不再走的模樣,究竟是怎麽個意思?恨不得領了罰?還是同那日他說的那句,『我倒正好是活膩了?』

祝傥微一挑眉,讓開了距離,像是裝模作樣的回頭去拿星盤了,這才漫不經心道,「剛才得你這麽一席話,我倒是忽然想起,第一次見你是在聞莺巷,那天天沒下雨,不過是剛擦黑,你怎麽撐了把傘出去呢。」

「可是又奇怪,」祝傥輕嘶了一口氣,「那天下午你又去聞莺巷的時候,怎麽卻沒打傘呢?你莫非又不畏懼這日光了?」

既然已被他看破鬼魂之軀,季清流也不再遮掩,「你第一天踏入城門時,我正好着急出門去尋食物。你也知道,餓着肚子的時候,法力也較弱,便是連日暮時的薄光我都承受不住。」

「噢?所以你吃了甚麽好東西,教你當夜那麽有興致的……」

可莫要再提那夜之事了。

季清流心下一顫,心說按照祝傥現在不要臉的程度,最好別讓他想起這種事情,於是淡定的轉了話頭道,「不巧,在下現在又餓了,又要出去尋食了,道長若是想知道,不如一并同行?」

「不了,」祝傥拒絕的果斷,人也舒舒服服的靠倚回了床上,臉不紅心不跳的淡定扯謊道,「我還得趕時間弄這星盤。」

季清流點點頭,「那在下也不多作打擾了,先自行去吃點東西,道長可是允了?」

祝傥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準許。

季清流現在就算為鬼,身上也不見殺生之氣,故而他要吃的究竟是甚麽?斷然不可能是桌上擺的應季水果,但也不會是人,可能是其他生靈之氣,反正猜來猜去也沒多大意思,他一會兒只要跟上去瞧瞧不就行了?還費事費力的想些甚麽呢,對于他幽季,他祝傥可一點也不願去猜。

如果……他真的不是幽季呢?

祝傥心下又起了些隐患,他真的是怕了。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那種一次次落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吊起了半條命,半空中晃晃悠悠的,爾後重重往地上一摔,他還偏偏抗摔,斷不了胳膊腿,傷卻可及五髒六腑,內裏一道道劃痕的,可不比當初濁滅池上幽季遭的罪少。

向來心傷難愈,心罪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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