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怎樣的程度?
在回家去的路上思索了一道兒,祝傥也不放心把心底最真實的那個答案告訴幽季,可是又不想騙他。
因此家中落座後先沏茶再斟杯,磨磨蹭蹭了好大一圈兒,最後架不住道,「卻也難說究竟是甚麽程度……但是……」
「但是甚麽!」季清流聽得他吞吞吐吐,又一瞬火大,想着便不由自主一掌拍在桌上,意思讓他趕緊的別廢話。
祝傥自然是替他手疼,又覺得他何苦要問這個自讨苦吃呢,千方百計的不想叫他念着這些事,可誰知今夜陡起這麽多旁支來生事。
又擡頭看了他幾眼,見他一雙清冽的眼就這麽直直的緊鎖着自己,大有一副你不說我就等,幹耗着等你開口說了實話的架勢。
因此只好妥協道,「奔着能壓制你的想法去的……你說我術法能有多少吧……」
說完又忙補充,「可是幽季,我是真心實意喜歡你的。我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優秀,能站在同你并肩的地方罷了……」
也不是真心想壓制你……
季清流真得了這個最不想聽到的答案反而空寂了一會兒,爾後啞聲笑道,「我這一遭濁滅池滾得還真是值得。」
「甚麽?」
祝傥見他神色怪異,生怕他有甚麽想不開的念頭。
季清流只是冷笑,「滾下濁滅池那刻覺得顏面盡失,再次落回幽冥手裏覺得簡直暗無天日。」
忍不住捧着杯盞微抿了口茶壓驚,在開口時聲色都十分艱澀,猶如杯中隔夜苦茶,字字頓齒句句難言,「我現在才發現我錯了。錯的離譜。」
「今時今日,才是真正暗無天日的開始。對嗎?」
祝傥一愣,随即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往自己心口上按,想着又覺得他這一副樣子竟好似比濁滅池上還要憔悴了,忍不住直接扯開了身下座椅,猛的跪在了他面前,認真道,「帝君,我對你的心,真的日月可鑒。我祝傥是真心喜歡你幽季,哪怕你甚麽都不是了……」
「你不必說了。」
季清流輕輕将手抽回來,起了身自己往裏屋走,邊走邊道,「我真是可笑的很。一開始以為你祝傥路子太野了,有的只是吞天之願。」
「得了你下界後又找到了我,口口聲聲說甚麽喜歡我,我又覺得,你說不定只是看上了我這副皮囊。」
「前幾日偶有妖靈作亂之事,見你出招以對,也并沒覺得你厲害在哪裏。」
「剛才遇難,得你情急之下再難掩平日這些粉飾正常的假象,我才發現,我實在是太低估你了。」
「祝傥,你果然厲害。」
想着又道,「南烽打得過你麽?」
祝傥心下發涼,還是忙起了身,緊跟着他往裏走,「原本四帝同耀于天庭之上,獨你北燭威名最巨。剛才你見我釋招,不是心下已有數了嚒……」
「是啊,是啊。」季清流又微微嘆了口氣,「所以縱使我有一天恢複了北燭帝君這個身份,可能也拿你祝傥沒得甚麽辦法。」
說着又笑,「凡人……你這個凡人……還真是了不得。」
你那何止是吞天之願啊,若是有一天能看到四帝聯手捕殺區區一階凡仙罷了,那才是日後戰史上可記得笑料一筆。
荒!唐!至!極!
祝傥此時也手心出汗,覺得幽季若說之前好想還有甚麽奔頭活着——興許就是殺了自己,此刻全然活着也像是一堆骨灰累積成的散沙之軀,總是少了那麽點『意念』似的,想着又忍不住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輕聲道了句,「幽季……」
季清流癡愣的一屁股坐在床邊,手被他牽着了也不管,好像就放任自己神游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過了會兒,就當祝傥以為他今夜甚麽都不會再跟自己說時,忽聽得他又道了句,「先前聽聞你曾失憶過,不記得自己當初做的那些個龌龊事,自然也不記得害死過多少無辜仙家,以為你将前塵往事皆忘,當時心下還暗罵造化真是開眼,輕巧予你一個『忘』字就繞過曾犯的所有錯了。倒是活着的人比你痛苦。如今來看,卻不知你怎麽還記得我了?還是……這壓根又是另一個謊。」
祝傥一愣,竟一時拿捏不出他問自己這話意欲何在,可現今得着他還能問話就是好的。
這證明他還在思考,他真怕他是直接被吓得絕望,吓得傻了,吓得放棄了自己這最後維持念頭的『活意』。
心下卻也不免叫苦不疊,尋思着,叫你跟了我祝傥,便真就這麽委屈你?
嘆氣歸嘆氣,可還是飛快的回了他的話,「不全然是。我曾經是忘了你的,那藥是我求着蘇管煉的,你不信我,總該信蘇管吧?他于醫藥一途,很是厲害。」
「嗯。」
「但是我也确實是說謊了,蒙騙天帝我因病失了術法,下界去平妖,一是因為天庭那地方沒你在,我便覺得無趣的很了,二是因為……蘇管的藥,不小心『失效』了。」
「失效?」
「他的藥相當于一種封印之力,将我關于你的記憶封存,可後來我術法變強,一點點沖破了那層桎梏,最後又全都想起來了。」
季清流一愣,然後不由訝然,「所以說……你是故意要下界去平妖,是想借此來大增你的法力?」
「嗯,因為我還想記得你,哪怕記起你的時候會痛苦,還是想記得。」眼見着他忽又沉寂下去不說話了,自己又慌,忙道,「為甚麽要問我這個?」
季清流又擡頭朝他看了一眼,眼裏頭多了幾分涼薄之意,唇齒輕啓,「只是想确定自己還沒那麽難堪罷了。」
「甚麽?」
「我以為你這些全是在扯謊,所以……莫不是從一入陲城起其實就知道我是誰,然後一直在糊弄我戲弄我……現在想來,并不是如我這般所料。那麽多多少少,讓我看起來好像還沒那麽失敗。」
祝傥叫他這句話直接逗笑了,忍不住将頭抵在他臉側,輕聲道,「幽季……都甚麽時候了,你就不要跟我把賬算得這麽分明了不成?」
「甚麽時候?」
季清流一笑,拽過他的衣領來,将他又重新拽的坐直了身子別靠在自己身上,這才一字一頓道,「祝神君,怕是無論甚麽時候對您來說都不晚。眼下您法力無邊了,恐是那妖道在陲城設立的天羅地網也不是如你口中扯謊道那麽『難破』。聽話,我丢臉丢的也夠多了,你一會兒去破了這陣,然後麻溜的趁天亮之前,給我滾出陲城去。」
松開了手,又強自壓抑着脾氣給他整了整衣領,季清流笑的克制,「我們從此之後,最好老死不相往來。我就足夠謝您祝神君高擡貴手,放我一馬了。」
「我若是不放呢?」
祝傥眨眼,一臉無辜。
季清流失聲。
是啊,他要是不放呢……
看着他被自己一句話就給堵了回去,祝傥繼續無辜道,「帝君還記得以前喜歡罵我甚麽嗎?」
「我罵你的多了去了。」
「是啊,」祝傥附和着點頭,然後忍不住又輕輕拾過幽季的手,愣是在他手背上落了幾個吻,這才緩擡了眼,笑的邪性道,「帝君總像個君子一樣活着,可我卻喜歡當個小人。現下來看,還是我這個當小人的活的比較愉快,是也不是?」
季清流咬牙低着頭不說話,正當再度緘默,忽聽得門扉又被輕叩,不由得又是一驚。
祝傥也下意識覺得唇下輕覆的手指一顫,忙松了口,又忍不住一手繞到他後頸,給他揉捏了放松道,「別再慌了,是我的傀儡人回來了。」
說着卻猛地一擡頭,一口咬上他的下巴,季清流自然是被他這一下給吓到,又失了調子『啊』了一聲,還不及賞他一巴掌将他打開,就見祝傥先起了身,揉了揉他的頭發,暖聲道,「從今起你記着,只有我祝傥可以吓着你,其他的,都沒可能。只要我在你身邊,就沒那個可能。」
怕他聽得不夠清,又想起他老是貴人多忘事,於是再度附耳過去,認認真真道,「只、有、我。」
這才起了身,拉開門扉。
只見回來的傀儡人只有兩個,祝傥其實也早就感覺到另一個傀儡人中途被摧毀了,不過也不在意,這點小術法消耗他都不放在眼裏,只看着那個吩咐悄悄去了裁縫店的平安回來了便好。将手中衣物分了兩撥,又輕輕跟這倆傀儡人吩咐了幾句,他這才抱着厚厚的一疊衣服,回了屋。
一回來就見着幽季正咬着下唇,一臉苦大仇深的坐在床邊兒上,也不知在想些甚麽。
看着便好笑,瞧他這樣似乎是能定下心神來,可千萬別再起了甚麽活不下去的念頭了,於是打趣道,「帝君還在尋思着殺了我的法子嚒?」
放屁!你當我傻的我還想着殺了你!我怎麽殺!我他娘就算是北燭帝君估計也夠嗆辦了你!
我現在只想着哄着你盡快走了才是!
心思彎彎繞繞的又憶起這人說喜歡自己,季清流心下一動,心說這倒是可以拿來同他論論——論論你竟然這麽喜歡我,那我叫你滾,你怎麽還不趕緊滾?
又想着日後被這麽一個可怕的東西纏緊了那才是真要掉入暗無天日的魔窟裏去,光想一下以後都頭皮發麻,更別提再念着什麽替當初座下仙君報仇了——怎麽報?他已經拿祝傥沒辦法了!
於是季清流緩定了下心神,決定引祝傥入套道,「嗳,我說……」
「嗯?」
祝傥正在外屋仔細将原先自己親手洗好又晾曬幹舒适的衣裳一件件拾疊出來弄妥當,聽到幽季要問他話了,便暫時撂下手頭事,進了裏屋,剛想同他一起坐在床邊上,卻見他指了指凳子,示意自己坐到他面前去。
「你說你喜歡我。」
祝傥一愣,随即猛的點頭——他竟然聽進去了!
季清流又摸了摸額頭,這才勉力鎮定着去直視過往之事,冷靜開口續道,「過往你使小絆子絆我的事我先不急着同你論了,但是有幾件放不下的大事,我想知道下緣由。就拿我座下謙循仙君之事,你打算怎麽跟我解釋?」
祝傥怔住,「你這是終于肯聽我解釋了?」
季清流修長的手指輕輕點着床榻,語氣聽不出悲喜,「你先說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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