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香水

鄉下夜裏拉閘省電。

屋裏頭一盞油燈,照出三個人影。

我和獨門獨派坐桌邊,一人面前擺一小杯花雕。小賊自然是不能上座的。

這小賊讨饒時不忘自報家門,到了我們坐下來談判時,他的名字我已經聽了十餘遍了。

小賊叫阿缺,無父無母,家在湖南。

阿缺看着我,戰戰兢兢說:“爺,夠了沒?”

我打量他,現在他渾身上下就剩下一條內褲,沒想到脫了夜行衣,裏面挺有料,該有的肌肉都有,勻稱、精壯、結實。十月天,鄉下地方夜露重,他抱着膀子在那瑟瑟發抖呢。

我掃了一眼地上,從他衣服裏抖出來的雜物零零落落散在各處,沒看見屬于我們的東西。

我端了端架子說:“沒什麽值錢的嘛,難怪偷到我們鄉下農戶裏來了。”

“是呢,最近不濟,城裏人都窮,出門帶個皮包裏面不過兩張分,一堆卡偷來也沒用,唉。”阿缺嘆了口氣表示無奈,接着又沖我擠出個笑容,小眼睛成了兩條縫,“那您看,脫也脫了,我這接下來——”

我嚴肅道:“接下來幹嘛,真想暖床啊?牆壁邊站着去!”

“哦……”

獨門獨派不知怎麽空穴來風,這時候忽然跳下椅子,幾步蹿到那堆雜物前,蹲下來挑挑揀揀。我已經習慣了他做事不合邏輯,一開始沒在意,直到他挑出一只石刻小人像擺在桌上,神色古怪,兩眼熠熠生輝,好像被人像震懾到了。

我湊近了一看,才發現不是人像。

石像乍一看很普通,約只有十公分高,一手能握住它,呈青灰色,看不出是什麽石料雕的,人身獸面,長有扁長的喙嘴,背後有一對小天使翅膀,有點像《山海經》中描述的怪物。有些部分殘留着明豔的色澤,能看出原本應該是用金粉、銀粉、朱砂等上過色的,特別是服飾上還留着彩繪圖騰。

此種彩繪,我這個剛入門的學徒也能看出來,這玩意有些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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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門獨派越看表情越凝重,我聽他喃喃道:“莫非這就是第十個……”

我好奇地問:“第十個什麽?”

獨門獨派咬了下嘴巴,招手:“賊小兒,過來!”

阿缺回過頭來,指指自己的鼻子:“叫我?”

獨門獨派點頭:“快,過來!”但是他的眼睛卻始終直勾勾地盯着石像,好像怕一轉眼,石像就會消失了似的。

我不懂師傅在搞什麽名堂,好奇心被他吊得老高,但我知道這時候不能提問,不然以師傅的脾氣,反而會跟你賣關子。

阿缺狗腿樣地湊過來,一臉阿谀的表情:“大師您召喚我幹啥呢?”

我忍俊不住,這小賊真有意思,當自己是召喚獸呢。

獨門獨派一臉嚴肅,揪住阿缺的衣襟往自己身邊拽過來,指着石像問:“這東西你哪兒弄來的?”

阿缺茫然道:“大師,我是個賊,這東西……當然是我偷來的,呵呵。”

獨門獨派舔了舔嘴唇:“哪兒偷來的?”

“這……”

獨門獨派恐吓道:“想不出,我讓我家徒兒做了你!”

我默默哭天喊地,師傅,徒兒不是這麽使喚的啊!

阿缺吓得臉色慘白,忙道:“我記得,我記得呢!從一個旅館裏偷出來的!那房客出去時沒關門,我聽到門鎖警鈴在響,當時那一層樓連個人影子都沒有,又正好是角落,我心裏一時貪,就順道進去溜了圈,把這東西摸了出來。”

“什麽時候偷的?”

“就今天!”阿缺一點不敢怠慢,說,“寶山區一個小旅館裏,我看這東西應該挺值錢,又方便帶,就……”

“徒兒,我們這就去上海!”

獨門獨派迫不及待,把石像揣懷裏,一手一個拖上我和小賊說走便要走。我一陣頭暈,天知道師傅的瘋癫病怎麽突然變嚴重了,忙攔住他:“師傅,大半夜哪來的車去上海啊,等明天天亮吧!”

獨門獨派想了想,還好沒再堅持下去。

第二天清晨五點,我和阿缺被獨門獨派敲鑼打鼓給弄醒,三人包了輛黃魚車,到了上海郊區,我死活不肯坐黃魚車進市區,獨門獨派這吝啬的老鬼咬咬牙才掏出錢叫了輛出租。

路上我問師傅,這石像有什麽來頭,獨門獨派故弄玄虛說:“這東西叫行什,只有太和殿屋脊上有。”

獨門獨派一說名字,我就知道是什麽了:“這是脊獸?!”

不知為何,太和殿獨一無二的,它的屋脊上有十樣俱全的脊獸,所以脊獸有十種,“行什”是放在最後壓尾的第十個脊獸,古代所有建築中,只有太和殿上有這種脊獸。而前不久我們去盜的明王墓的地上祭祀建築屋檐上也有十個脊獸,為什麽齊王能享有超越九五至尊的墓葬待遇,我曾和獨門獨派讨論過這件事,最終也沒有得出答案。

獨門獨派不做聲,阿缺一臉茫然地看看我。我想車上還有司機在,石像有什麽秘密獨門獨派自然不好說。但是他的表情就像是有個驚天大秘密埋藏在心裏,不吐不快,卻又顧慮重重的樣子。

我忍了忍,想不急,早晚會弄清楚。

阿缺領路,帶我們到了他說的那家旅館。

旅館地處僻靜的街道上,看起來不怎麽正規,進去後我們到櫃臺說找人,櫃臺小姐也沒讓我們登記身份證,就問了下房間號碼,阿缺報了個數,随後可憐巴巴看着我。我懂他怕什麽,他是個賊,到哪兒都擔驚受怕不敢擡頭做人,要是讓人知道他的行蹤,賊的生涯也就玩完了。

我便對櫃臺小姐微笑着說,我們自己上樓去找就可以了。

房間是419,我們到了四樓,果然那間客房在一個死角裏,轉角一堵牆正好把它完全擋住,不是這間房的房客,根本不會走到這裏來。

我們三人擠在房門口,一下子有些無從下手。

我看着獨門獨派道:“敲門進去?”

獨門獨派看着阿缺道:“撬鎖進去?”

阿缺再看着我道:“爺,還是您請吧,我走了!”

我一把揪住阿缺衣領子,把他拽回來:“跑什麽,再跑我叫警察!”

他一聽“警察”兩字,腿就軟了。

“你們三個幹什麽?”

忽然拐角處傳來一個聲音,吓得我們三個直哆嗦,老子差點把自己當賊,想開溜。

一個四十來歲的大叔從我們三個邊上繞過去,到房門口,用卡刷了一下,再回頭打量我們:“你們什麽人,站在這幹什麽?”

還是我反應快,擠出笑容友善地道:“我們找人——”

“哦,找小莫啊?”大叔笑了起來,“這小子說他在上海有朋友,原來不是在騙我。”

我忙用上海話說:“是啊是啊,我們是他朋友!”

其實我也不知道進去後見了小莫,接下去的謊要怎麽圓,從頭到尾,只有獨門獨派知道我們找到這裏來是為了什麽,而我心裏在意的是,師傅為什麽看到石像後,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不過,這個謊已經不需要我們圓了。因為當我們走進房間後,就看見一個清瘦的少年躺在床上,仰面朝上,睜着兩只大眼睛,無神地望着天花板,臉上布滿了驚恐、絕望的表情。

第2.

不用再看第二眼,我們就知道,這個少年死了。

我們三個為之一怔,只聽大叔結結巴巴道:“果、果然……果然應驗了……鬼,這一定是鬼在作怪!鬼上身了,鬼上身啊!!!!!……”

我們回過頭去,看見體型彪悍的大叔卻跟小女人似地渾身發抖,縮在房門邊,臉因為恐懼而扭曲起來。接着在我們三人還未反應過來前,他大叫一聲,抱住頭沒命似地奔出了房間。

我們三個本來也有些心驚膽戰,卻被這大叔鬧得傻在原地。

我看看獨門獨派,獨門獨派看看阿缺,阿缺看看我。我道:“先報警!”

阿缺大叫一聲不要,拔腿要跑,我再度揪住他的領子:“這是殺人案,你跑什麽!”

阿缺哭叫道:“爺,我是賊,最怕見警察啊!”

“老朽,”獨門獨派捋了捋胡子,“也怕警察。”

确實,一個偷地上的,一個偷地下的。

我腦袋犯暈,心說娘的,老子現在是賊的徒弟,怎一點自覺也沒有呢!

“不報警不行,等會旅館服務生過來一看,我們就成嫌疑犯了!”

我拿着手機,拇指卻在發抖。

畢竟這是我頭一次親眼見兇殺案現場,而且那個少年的死狀實在看了令人觸目驚心。似乎他在死前的那一刻看見了什麽恐怖的東西,臉上才會扭曲成那樣,那種表情讓人覺得,他所看到的甚至可能是鬼怪一類無法解釋的東西,一股可怕的力量将他慢慢折磨而死。

仿佛是死神來了。

我膽子不算小,但是一看見那個少年的慘狀,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而當我們三個再度看過去時,床邊不知何時蹲着一個女人,她的長發如簾子一樣擋住了她的側臉,似乎正在仔細端詳床上的少年,纖長的手指按在少年的頸動脈上。

她起身,平靜地道:“他中了蠱毒,毒發而死。”

我們都很驚奇,這個女人是什麽時候進來的?

因為我們三個就站在離房門不遠的玄關處,除非她本來就在房間裏,如果她是從外面走進來的,我們三個不可能一個也沒察覺。而剛才我們進來時,房中除了少年的屍體以外,沒有別人。

我看看獨門獨派和阿缺,他們倆的表情果然也表明了,他們對這個女人何時進來怎麽進來的表示疑惑和吃驚。

我正想問這個女人她是誰,女人向我轉過臉來,淡淡的眼波看着我,我莫名的心裏一顫。

這個女人十分動人,粉黛俏媚,冰肌玉膚,星眸長睫。

一身素紫色連衣裙,冷冷的,有一股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冰山一樣的豔美,雖然是化了妝的,但若不是底子好,也達不到這番效果。這樣的女人,往往一個淡淡的笑,就能令男人神魂颠倒。

我喜歡高挑的氣質型美女,纖瘦骨感,腿要細長。這個女人恰巧就是我喜歡的類型,所以老子沒出息地被她一眼看得腦中一片空白。

可惜,美女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冷冷地掃過我們,道:“你們走吧,我來報警。”

我愣了下,心想怎麽能在這樣一位大美女面前丢臉,忙道:“我們怎麽能走,這種事女人幹不合适,一會警察來了盤問起來,你怎麽應付?我報警,你們都先離開這個房間!”

獨門獨派和阿缺巴不得快點離開,轉眼就撤到門外去了。女人又垂下眼看了看床上的少年,接着竟從皮包裏拿出了墨鏡和香水。

她往脖子和手腕處噴了點香水,戴上墨鏡才從我身旁走過去,走出房間。

這個女人出奇的高,我低頭看了眼,她穿的長靴是平底的,但她竟然比我還高,經過我身邊時,她身上那股濃濃的香水味飄過來,淡雅芬芳,說不出的美妙。

我有點窘迫,便低着頭撥打110。打完電話,我忽然想起女人剛才的舉動十分可疑。

她似乎太過冷靜,在一間剛死了人的房間裏還能塗香水戴墨鏡,這正常麽?

我忙奔到走廊上,那個女人已經走得無影無蹤,阿缺問我怎麽了,我心頭發憷,不知道該怎麽說。

我有點懷疑那個女人跟少年的死有關,雖然我不願意去懷疑她可能就是兇殺案的嫌疑人,但是她過于冷靜的表現實在反常,只要是反常的事,必然有其原因的。

可惜,我想到這點的時候已經遲了一步。

我跟獨門獨派合計了一下,覺得以我們的身份留在案發現場不太妥當,到了警局做筆錄,把底子都抖出來那就完了。于是,最後還是決定在警察到達前先閃人。

我們從後門離開旅館,走了很多路,直到确定已經離旅館很遠,才松了口氣。

我問獨門獨派:“師傅,現在怎麽辦?”

獨門獨派抓住阿缺的手,怕他會開溜似的,說:“老朽有話問這賊小子,不過要找個隐蔽的地方。”

石像的主人不管是那個死了的少年,還是那位驚恐逃走的大叔,這條線索看來到這裏就斷了,獨門獨派只能從阿缺入手。我雖然也很想知道關于石像的秘密,但是我預感我們在上海不能久留。

于是我道:“師傅,你們先找個地方說話,我想回家一趟。”

半年沒有回上海,我想回家看看,也想和沈二聯系一下,萬一惹上什麽麻煩,看他能不能幫忙。

這真是莫名而來的災難,老子忽然就跟一宗殺人案扯上了關系,其中沒有一點道理,我什麽也沒幹,卻不能堂堂正正面對警察,看起來接下去一段日子很可能還要躲着警察四處逃亡。

獨門獨派說,阿靈有家花店就在附近,他們打算去阿靈店裏。我們就此別過。

我到了家樓下,想起來很久沒清理信箱了,于是找出鑰匙,把信箱打開,果然裏面早已積滿了各種廣告報紙和傳單。

我把信箱掏空以後,捧着一堆紙頭上樓,邊走邊翻看,整理出水電費單子。

就這樣,我看見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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