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天譴
一吻再吻,焚香爐有意不放,那一口氣長得簡直要天荒地老。
我慢慢注意到白大褂在旁發出噓聲嘆聲哀怨聲,着實蓄滿的氣息也快枯竭,便不自覺地往後退了退。
焚香爐身子微微一動,緊接着劇烈的一顫,忽然往下沉。
我連忙扶住他,急中生亂,聲音失了調:“香爐!怎麽了?!哪裏不舒服!你不要吓我!”我急得發瘋,強烈的不安感襲上心頭。
焚香爐低頭猛喘,渾濁的喘息聲從鼻息裏噴出來。他張着嘴,卻似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手指緊掐着我的肩膀,一根一根繃直了,手背上的筋骨都突了出來。
我聽他喉嚨裏卡着什麽一樣,漏出一絲絲沙啞得撕心裂肺的破碎聲,心慌意亂中想到這裏有神醫!“老白,快過來幫他看看!他好像喘不過氣了!”
白大褂站得遠,一時還沒看清情況:“叫你們吻那麽長時間,跟幾百年不見似的……”
他的話驟然遏止,被一個冷酷無情的聲音截斷:“他不會死。”
聲音在我的背後,我必須轉過身去才能看見那人。而焚香爐動得比我快,幾乎在那聲音出現的同時,他猛地從我手中抽出斬鬼刀,不顧一切朝我身後的人劈去。
那股勁頭兇猛強悍,滲透出前所未有的殺心。
我驚愕地轉過頭,卻聽咣當一聲,刀落地,焚香爐倒在地上,靜靜站在墓道出口的沈千九微揚嘴角,得意萬分。
長發,白衣。
骨瘦嶙峋,不似活人。
油盡燈枯的面容,為掩飾蒼老而上了濃妝。
我竟然認識此人!
“你們都別動,誰動一下,我就打死他們。”沈千九拿着一杆槍,把張睿也扔在地上,槍對着他和焚香爐兩個已全無反抗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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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咬牙切齒,短促地吐出幾個字:“桐伯,怎麽會是你!”
老槐街的桐伯。
愛喝西鳳酒的桐伯。
經我介紹,張慈他們拿着九轉乾坤匣前去求解的那個桐伯!
偷走匣子,倉皇離開上海,并讓小桐留給我一張鬼面畫的那個桐伯!
沈千九道:“不是我,你怎麽會卷入這一切當中?又怎麽會讓我可愛的小徒兒認出你是被我種下蠱的那個小孩?”
我愕然:“我身上的蠱,是你下的?!”
“沒錯。”
“我有什麽值得你利用?”
“求證一件事。”沈千九道,“從我留給你那張畫開始,你就不能再停止這一切了,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勞,他也是,你也是。”
的确。全因那張畫,我開始下地倒鬥。
看似當初,我是為了找焚香爐問明真相才拜師學藝,但暗地裏卻有那麽一條伏線,牽引着我最終來到這裏。
沈千九微微得意:“其實,不是你那時候自動送上門來,經常帶幾壺酒來孝敬我,我到是未必能确定,你是我在找的人。世間萬物,由因而致果,一切不過命裏注定。”
他在老槐街開店,我常去店裏掏稀罕但便宜的玩意。桐伯從未說過自己以前幹什麽的,但他總在我說缺乏靈感時,就講一些盜墓故事啓發我。那些故事雖不如沈二說的驚險刺激,但細節豐富,更有真實感。我察覺到他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卻沒想過他這個“桐伯”的身份是真是假,是不是從別人那裏借來的。如今一想,那些他聲稱道聽途說來的故事,大半可能是他親生經歷。
原來老子早被他盯上!
“他媽的,老家夥你廢話太多了!”白大褂沉不住氣,不到一句話,操起家夥就沖上去。
他是看準了從旁邊來個突然襲擊,老妖怪會來不及轉身反應。但是我們都低估了老妖怪的本事,他拿着長槍卻還靈活自如,稍一轉槍頭,眼睛看也不看就打了一槍。
白大褂悶哼一聲,腿骨上開了個洞,重重跪倒在地。沈千九又補上一槍,他另一條腿也開了花,徹底躺倒了。
我趁着沈千九注意力在白大褂身上,上前兩步想撿起斬鬼刀。但是一來刀太長太重,二來沈千九動作驚人的敏捷,刷地一下槍頭又移了回來,對準我。
“你最好別考慮殺了我,不然很多事你就永遠不知道答案了。”他用眼神指了指焚香爐,“他的事,你也将等到進棺材的那一天,也還是不明白怎麽回事。”
我瞪着沈千九,暗自想一想,竟找不出他話裏的漏洞。老家夥着實狡詐,什麽都計算進去了!
“你會告訴我一切的答案嗎?”我冷道,“我看你并不打算說,那我還不如搏一搏!”
沈千九似乎考慮了一下:“他名為刑天,本是蚩尤的心腹大将,青春永駐不老不死,因為蚩尤讓他變成了‘不死之蠱’,我曾認為他本身就是鳳凰涅槃的原形,終極蠱術,雖然有待考證。你還想知道更多嗎?”
我臉色恐怕已顯露出動搖,沈千九笑說:“他現在這樣,照我推測,是觸犯了蚩尤給他下蠱同時定下的禁條。凡蠱必有禁條,禁條的內容只有下蠱的人知道,我觀察了那麽久,還是不知道他的禁條是什麽。下蠱的人很毒,禁條恐怕涉及廣泛,表現出來的情況各不相同。天譴曾經屢次發生,有時候讓人很莫名,他并不是一個可以自由行動的人,不知何時就會觸犯禁條,受到天譴。給他下蠱的人,心思之深,下蠱之絕,叫人望塵莫及……什麽時候我能達到那種境界?”
“……‘天譴’是什麽?”我焦慮地問。
沈千九從自我陶醉中回過神來,沉思着:“我也不知道‘天譴’是什麽,也許是命的突然轉變,也許是剝奪某些東西。譬如幾百年前,我在一個養屍坑裏挖他出來,發現他居然是活的。不過他醒了之後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記憶完全喪失,剛開始,話都不會說。”他露出一個回味的笑,可以想見當年有了這個重大發現以後,改變了他此後的人生,“但是二十多年前,我們再遇時,他卻記得我是誰。”
“他每次醒來,都會有一些損失,但損失的東西是什麽,好像是随機的。天譴來的時候,我想他自己是知道的,失明、失聰、或者是別的征兆,出現征兆後不久,天譴就會降至他身,上一次是他給齊王爺養玉,作為陪葬之身入棺不久後醒了,那時我已得齊王爺長生的秘法,但卻與傳說中的鳳凰涅槃有異。我便去墓中找他,可惜他當時眼睛看不見,手腳也動不得,說是因養玉犯了天譴,要我把他埋了。”
“在那之後還有一次,他救了一個人,随後突然病發。那次比較嚴重,萬蠱噬心,晝夜受剮骨之痛,延續五十年之後,他才昏了過去,我又把他埋了。”
我心裏狠狠一抽。
沈千九頓了頓,看着我。
“每次他一旦昏死過去,難說醒來時還會記得多少事,也許這回等他醒時又是百年之後,你已是一副骸骨,不知他那時候會否還記得你,如果記得,那一幕恐怕是人間最好看的戲。可惜你看不到那時的景狀,我樂意替你看一看。”
這些話,我聽一個字心裏抽痛一下,焚香爐過去不知吃了多少苦,心裏憋了太多秘密,而我現在才明白,這些秘密就算是對我也無法說出來。
他在長沙卧病在床的時候,是否已知天譴将至?他視力下降的時候,是不是就在擔心,他的天譴要到了?
我咬咬牙,道:“聽起來,你到是天涯海角追着他跑?”
“可不是。”沈千九道,“我要鳳凰涅槃,可他不是忘了,就是不肯說!”
“你個老粽子,活了幾百年還不夠?還想活多久?一個人你不寂寞?”
“每個人追求不同。”沈千九盯着我道,“我追求的東西,你們這些短命的可憐蟲不懂。”
“可憐的是你,”我道,“沒有人懂你,活着還有意思?”
沒想到這句話竟讓沈千九可怖的臉爬上更為可怖的表情,他肅然站在那裏,猙獰的表情仿佛慢慢化作實物,猛地撲過來掐住我的脖子。我眼前一花,向後倒去,被他按在懸崖邊上。
“小哥!”白大褂驚呼。他兩腿都受了槍傷,力不從心,但嘴上卻不閑着,“他娘的,死老怪,你上輩子被人操到死還是這輩子被爆了菊吶,到處害人,你不怕天打五雷轟,劈不死你個老不死的賤貨!”
一支槍杆扔過來,可惜沒打中,往裂谷裏落了下去。
“閉嘴!”沈千九怒喝,“再說我立即擰斷他脖子!”
“&$*%^%……”白大褂又扔了些東西過來,可惜一個也沒中。
他此時自身難保,幫不了我。我怕沈千九再被激怒,掙紮着憋出一些話來:“老白……你看好張睿!”
我想,焚香爐、張睿、白大褂,一個也不能少。
然而,此時我也是泥菩薩過江。
老家夥不知哪裏來的蠻力,我一個身強體壯的年輕人竟敵不過他那副老朽不堪的身軀。想到他能單手托住張睿,我不禁苦笑。
只覺頸骨就快被老家夥擰斷,窒息的痛苦已侵占整個大腦,手腳疲軟,已有些掙紮不動。
可是,脖子上卻又突然一松。
“李琅玉,你不想活得久一些,活到他醒來的那天?”
我竟被他問得悶住,不知該答什麽。
焚香爐不老不死,而我必将慢慢衰老死亡。我們怎麽白頭偕老?
“我是不知道接下去的日子要怎麽過。”我抽了抽鼻子,咽下一絲苦澀,“不過我才不要像你一樣變成渾身發臭的老粽子!”
沈千九五官扭曲起來,憎惡一切的那種恐怖表情從他的嘴角蔓延至整個臉,讓他的臉看起來根本不像是一張人臉。但是過了一會,那些表情卻又漸漸退下去。
“如果你就是蚩尤呢?”他說。
我一怔,接着眼前發黑,老家夥把我打暈了。
待我再清醒時,是在一個巨大的溶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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