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四月桃花
醫生問了我諸多問題,做了個全面的測試,過程相當長。最後得出結論,說我得了局部性失憶症。
常識方面沒有問題,專業知識也無障礙,我甚至能回答出我認為并不擅長的幾何學和力學。
沈二說我以前是寫盜墓小說的,我不記得有此事。
張睿問我記不記得曾拜師學藝,我茫然地看着他。
當時,他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豐富得足可以用幾百個字來形容。我弄不懂一個人在什麽情緒促使下能露出這樣複雜的表情。我彷徨而糾結地問他:“怎麽,我是不是忘了什麽重要的事?”
沈二要開口回答,卻被張睿搶先:“你不要急,失去的記憶可以慢慢找回來,等你出院後,我一點一點告訴你。”
失憶是大事,大雁也被驚動了。
大雁說我這不是第一次失憶,要我順其自然。我既納悶又惱火,老爸怎能這樣敷衍我?
失憶的感覺很不好受,記憶支離破碎,內心空虛、迷茫、煩躁,對于被遺忘的那部分越去回想便越發焦慮起來,而後慢慢地開始懷疑身周的真真假假。
隐約感覺到失去了什麽,卻不知道失去的是什麽!
我從周遭人的反應猜測,張睿可能是我很重要的一位朋友,不然他不會有那麽愁腸百結的表情。在我住院期間,他經常來探望我,而且熟知我愛吃什麽,忌諱什麽。可是我把質疑提出來,他卻只淡淡微笑說:“別性急,慢慢來。”
出院的那天,他陪着我收拾東西,辦好手續,然後我們一起走出醫院。
到了大門口,我打算攔車,他突然抓住我,好像淺灘上脫水而瀕臨死亡的魚,提了口氣說:“你要不要考慮下,暫時住到張家來。對你恢複記憶也許有幫助。”
我看出這番話他是從病房一直琢磨到醫院大門口,才拿定主意說出來。
他眼中充滿希冀,見我沒有立即點頭,一分分希冀又變成抑郁。
我想來想去,覺得這位帥小哥一定是我非常重要的人,不敢貿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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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點頭?還是搖頭?
在我拿捏不定時,沈二卻替我拿了主意:“你就去張家住一陣子吧,總比你回到上海,一個人七想八想好,我看你現在這樣,真怕你悶出毛病來。”
這兩天我話很少,茶飯不思,寝食難安。人确實悶得慌。
索性後來沈二辦婚禮,熱鬧了幾天,我的心情也好轉許多。
張家大宅清幽靜雅,張睿住的屋子更是曲徑通幽之處,蟲鳴鳥聲都極少耳聞,靜的仿佛脫離塵世。
大家族本該人丁興旺,熱鬧不凡,而張家的宅子卻處處盡透着一股凄清。一個叫阿淮的小厮告訴了我張家的一些變故,我在張睿面前繼續裝作沒聽過那些事,看他背影孤傲,眼底深沉,每次見我時,臉上常常在笑卻常常沒有溫度,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少問幾句比較好。
我在蘇州找了份工作,把每月房租按市場價和張睿結清,張睿似乎明白我的心情,照單全收,水電費夥食費都一并算上。
到了來年開春,滿園桃花紅似火,豔得醉人心脾;入夏時,又換了番景致,海棠淡雅高貴,枝上傲立。
景致越是美好,張睿的酒興越大。
十五月圓,我陪他在書房門口擺了張小臺子,坐竹凳上吃菜飲酒。他一杯又一杯不知節制,眼看就要醉了,我道:“你身體不好,少喝點吧。”
張睿放下酒杯,靜了半晌:“……我教你下棋好不好?”他臉上忽然擠出蒼白的微笑,殷切地望着我。
我為難地回望他:“我……沒什麽興趣學下棋。”
他琢磨了一下:“那我教你書法?國畫我也擅長,你無聊的時候可以打發時間。”
我皺眉:“平常看看片子,看看書,夠我打發時間了。”
張睿滿臉失望,我心情郁結。
張睿這人,不能說他脾氣不好,他在人前風度怡然,人後安靜內斂,生活上講究實惠但又要精細的,從不出去兜風,也沒有什麽朋友一起娛樂,現代年輕人該有的那些浮誇他都不曾沾染,閑暇時就喜歡在書房裏畫山水畫,工作起來又是一副嚴厲苛刻的模樣,性子冷淡,不易交心。算來算去,他這個人唯一能讓旁人欣賞的就是長得帥。
我看出他終日壓抑着心情,有時候站在他身邊,就覺得周圍空氣都是低悶潮濕的,透不過氣。
我道:“看你總是有很多心事,還說幫我恢複記憶,現在變成總是我在開導你。”
張睿輕輕笑,眼深深望着我,忽然抓住我胳臂湊上來:“我想親你。”
一年了,這是我從他口中聽到的最令人震驚的話。
“這就是你的心事?”
“如果我說是呢?”
“……你真的是……”
“我是。”
他忽然一口咬了上來,我吓得人仰馬翻跌在地上,他卻不顧一切,跟着我翻倒在地上,壓住我的肩膀。我緊閉嘴巴,他探不進來,卻頑固地一再嘗試。我不停甩着頭躲閃,怒道:“喂!你這是非禮!”
“非禮你又怎麽樣?”張睿半眯着眼看我,嘴角淡淡的笑意慢慢深濃起來。
不得不說,他的眼睛很好看。睫毛疏朗而長,眼窩深陷,鼻梁精致,這樣顯得整個眼部的輪廓清冷又妖冶,眯着眼的時候有一股陰涼流淌在眼底,長睫掃下的淡影裏透出薄薄水光。
眼神深切而癡醉,這樣的注視,即便我是個男人,也不由自主地有那麽一絲悸動浮蕩在心底。
我定了定心緒:“……你別這樣看我。”
張睿輕輕笑起來,一聲比一聲脆,聲音裏頭卻是仿佛要凍住心扉的冰涼。
他慢慢垂下眼,又低頭下來吻我,我急得肝火上身,手腳并用踢開他:“你考慮下我能不能接受好嗎!”
一片靜默,一地狼藉。
張睿的唇被我咬破,滲出血來,他用指骨擦了一下,失神地看着我,坐在地上一言不發,卻還是挂着那一絲癡癡笑意。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老半天才緩過神:“明天我就搬走。”
張睿微微一顫:“不要!”
“你這樣還讓我怎麽住下去!”
“……我再也不會親你了。”
聲音無力,臉色在極豔的夕陽下依舊蒼白如紙。
我一邊怕話說重了,一邊又氣又急,最後撇下張睿,悶自己房間裏去了。
張睿的身體每況愈下,入冬後,病發起來極其兇險,一到夜裏寒氣重了,頭疼、咳嗽、淤腫,一樣樣變本加厲,鬧得整個大宅裏的人不得消停。
某一次,我親眼見五個傭人擠在他書房裏,他正伏案寫字,一個傭人站他身後給他擦背。擦完一遍,毛巾上盡是紫紅的血,浸到臉盆裏,水也慢慢的紅了。
我吓了一大跳,問張睿得的什麽病。張睿沒有擡頭,聲音平平道:“治不好的病,心疼我,就不要氣我。”
我不知該說什麽,只好趕忙退出書房。
張府的傭人都知道他們大當家一病就脾氣特別壞,摔瓶子砸碗呵斥訓人,和平常就是兩個人。以前張睿生病,大家都心照不宣讓他自己關屋裏養着,現在他是當家,病又那麽兇險,不管也得管。
又是某日,張睿病重卧床,阿淮叫我晚上別出來,怕大當家發脾氣吓到我。後來卻又來找我想辦法,說大當家死活不肯吃藥,再鬧下去,傭人就得走光了。
現在又不是古代,傭人幹不滿意随時會走人。
我便只好跟着阿淮到張睿房裏,一只腳才踏進去,青花瓷瓶就飛了過來,差點我就臉上挂彩。
再想往裏走,張睿竟對我呵斥:“出去!”我進退兩難,看看阿淮滿臉苦楚,咬一咬牙,還是厚着臉皮進去了。
後來我抱着張睿哄他吃藥,這小子才算安分下來。我把傭人打發了,也顧不得尴尬,摟着張睿在床頭呆坐,越坐越不知這樣算什麽。
張睿半仰地靠在我懷中,我以為他睡着了,他卻突然恹恹的道:“我以為可以放下……其實什麽也放不下。”
我嘆了口氣。
他把頭埋進我懷裏:“……就算都是假象,我也想你留在我身邊,不要再想其他人。”
我沒有出聲。
張睿道:“我死之前會告訴你一切,在那之前,陪着我好嗎?”
我依舊是嘆氣。
寒冬過了,暖春複來。
我四處打聽卻無所斬獲,明明有那麽一件重要的事,卻仿佛周圍的人和我一樣都失憶了,沒人肯對我說實話。
一天,張睿躺在搖椅上,要摟着我一起坐,我不肯,他便退一步,讓我搬張凳子坐他身邊。
他望着屋外一片春色,問我:“你喜不喜歡桃花?紅豔豔的,有沒有覺得它們開得越豔,自己就越不舍得合眼。”
他最近說話無厘頭,一大男人竟和另一個男人攀談起妖嬈的花。
我張望外頭,恰是桃花香濃的時節,大片豔粉綴滿枝頭,恣意盎然,美不勝收。
我笑着說:“你跟我談花,別嫌我不解風情,對這種我真不懂!”
張睿并不在意我的話,眼底溢滿癡醉的笑意:“真想一輩子和你這樣賞花。”
我頭皮發麻,顧慮到張睿身體不好,不想掃他興,便幹脆不說話。
張睿時而閉眼,時而又眯開眼看屋外,正當我瞌睡勁上來時,他道:“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小時候住的胡同弄堂,濕漉漉的,有狗在叫。搖鈴的一過去,我就趴在窗邊等着,等看到你守在樓道口有一會了,就拿上竹籃子下樓領牛奶去……”
我幹笑道:“還有這事?”
“嗯……”張睿輕輕點頭,閉上眼,“你領着我過弄堂,狗就不敢追來了。那時候我就想,這個人,我要一輩子對他好。”
他閉着眼,安靜地睡去。我望着外面發呆。
轉眼又入冬。
蘇州不大會飄雪,但是風裏卷着刺骨的濕冷,吹得人極不好受。
張睿睡的時間比醒着的長,但是只在白天睡,夜晚是絕對睡不了的。我照常在旁邊監督他吃藥,他嗓子啞了發不出脾氣,只板着臉瞅我一眼,再瞅我一眼,嬌氣得跟個姑娘似的。
我笑着道:“把藥喝幹淨。你乖一點,我也對你好一點。”
“……藥苦死了。”
我抖抖眉毛,他又問:“對我怎麽個好法?”
我愣了愣:“要不要親你一下?”
這是随口說說,不想他幹脆地灌下藥,然後雙目灼灼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心裏發虛,掙紮着,臉如火燒:“不親。你讓我怎麽好意思!”
我想離開床沿,張睿抓住我:“別對一個病重的人賴賬,萬一我急怒攻心……”
“你!……”
他還是那樣滿目希冀望着我,我頭腦發脹,只怪自己多嘴,閉上眼一咬牙,勉強蜻蜓點水般地用嘴碰了碰他發燙的臉。他好像滿意,又好像無奈地睡去了。
我嘆口氣,到屋外寂寞地抽了根煙。
新的一年,明明是元旦,張睿卻說要吃粽子。
生病的人脾氣古怪在所難免,我和阿淮只能到處搜尋材料。因為張睿說要吃手包的粽子,不要超市裏買的,又說要什麽料都不放的白糯米粽,蘸糖吃,我和阿淮包了一下午的粽子,下鍋煮了,張家上上下下過元旦吃粽子,張睿要我撥給他吃,我忍氣吞聲依着他。
粽子殼剝開,露出白瑩瑩的糯米,張睿用筷子夾着蘸了些糖,大大咬了一口,狠狠的嚼,吃得心滿意足。
我啃着白糯米粽,覺得淡而無味,嘆氣道:“唉,我都快成你保姆了。”
“為什麽是保姆?”張睿眼中含笑,看着我,“不能是賢內助嗎?”
“啊呸!”我耳根子發熱,“你別得寸進尺啊,不然我立即搬出去!”
張睿微微笑着,不做聲。
我看天色不早,便半哄半勸地讓張睿躺下,然後打算回房睡覺。走到門口,只聽床頭幽幽的聲音飄過來:“來生如果再讓我遇上你,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我。”
我沒說話,跨出屋去帶上門,又抽了根煙才回房。
那一年過了春節以後,我本以為今年春季的唯一娛樂項目又是陪張睿賞花。不料他在三月頭倒下後就再沒起來過。
二月中我們一起離開過蘇州,大約十來日後回來,我看着他眼裏神采一絲絲的枯竭,不禁心酸。
之後每日,他都會問我一遍:“你什麽時候走?”
四月,桃花盛開,滿園還是那樣的姹紫嫣紅。
歷經整個嚴冬,苦盡甘來,一朵朵在陽光下嬌豔欲滴,就像是癡人妩媚的笑容。
我在廊中擺上臺子,倒上兩杯酒,一杯灑地上,一杯自飲。坐了會兒,确實越看越覺得滿目一片紅紅綠綠,世間的美景真是怎樣也看不完。
阿淮過來問我還有沒有事交代,我想了想,搖搖頭。
阿淮轉身要走,我又叫住他:“書房裏那只瓶子和玉佩,讓他一起帶走。”
阿淮點頭,又問了一遍還缺什麽,我實在想不起還能有什麽,讓他自顧自忙去。
我又站了會兒,打算走時,徐徐微風拂過枝頭,粉嫩的花瓣如蝶飛舞。紛飛的花影中,我仿佛見他立于桃枝下,半眯着眼,微揚眉梢。
那傲然風姿就如當初在墓中,他冷冷看着我,揚眉輕笑,淩厲得讓人心悸。
“你們在椁室裏發生了什麽,進去出來那麽一會工夫,你就變了。”
一日的交情比之二十年的隐忍,看起來是荒唐。
然并非世事都能用時間長久來衡量,只怪造化弄人。
終有人厮守,終有人斷腸。
桃花開,豔冠群芳。桃花謝,黯然神傷。
那日,張睿卧床,緊握着我的手不放。我憂心忡忡看着他,他深情款款望着我,過了會兒說:“我也希望當初不要對你那麽真,就不會有現在這麽多的不舍得。如果沒有小爺,你會不會喜歡上我?”
十八年又三年。
風又起。
我轉身,沿着長廊往大門走去,讓一切在我背後落下,不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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