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實習生的一天

月亮宮的主會議室在翼樓二樓的盡頭。會議室不大,原來王宮的棋牌室。它唯一的好處是三面都是高高的玻璃帷幕。第一位總統住進來以後,看上它光線十足,就把牌桌換了張大桌子,改成了會議室——椅子卻還是當年的王室成員們坐着打牌的那些椅子。

榮啓元帶着榮景笙進去,進門前囑咐:“你不用說話,什麽都不用做。會議記錄顧小姐會負責,你只要聽就行。”

榮景笙腳拖在地上,打個呵欠:“你要開多久?不如我回去睡一覺。”

榮啓元瞪他一眼,他乖乖地跟轉身,低頭:“是,先生。”榮啓元這才大步跨進門去。

桌邊早已坐滿了人。他們看到榮啓元進去,齊齊站了起來。榮景笙狐疑地掃他們一眼,小聲嘀咕:“怎麽見你也像見老師似的……”

內閣部長們看到榮景笙,倒不覺得有多意外。因為白輝剛剛說了榮景笙到總統辦公室“幫忙”的事,但是他們都沒有想到榮啓元會帶他來開會。

榮啓元很随意地打招呼:“各位早。請坐。”

衆人坐下,白輝卻還站着,向榮啓元詢問地看了一眼。榮啓元點點頭,他便開口說:“先生們,我先介紹一下,這位是總統先生的私人助理,今天開始負責處理先生的私人事務。”說着自己牽頭鼓掌。內閣部長們也都鼓起掌來。榮啓元見榮景笙還愣在那裏,在桌下着實狠狠踩了他一腳。榮景笙痛得幾乎叫出聲來,才向在座各位微鞠了一躬:“各位先生早。”

白輝這才向榮景笙說:“景笙,來,我也先介紹在座各位給你認識吧。這位是副總統辛納,這位是國防部長李文傑先生,這位是教育部長……”

榮景笙一一答應,向那一個個陌生人點頭招呼。白輝介紹了一輪,他的目光停在了交通部長唐俊賢臉上。那眼神仿佛是在圍觀一個突然在衆目睽睽之下脫衣裸奔的人。鄙視,輕蔑,憎惡,不一而足。

大家面面相觑,榮啓遠的臉色慢慢地變得陰沉下來。

“那個人,媽媽和他爸爸搞過呢。他們在我和媽媽睡覺的閣樓裏搞。有時候他突然半夜上來,媽媽就把我趕去逛公園。”他記得榮景笙曾經這麽說。從前他可以刻意地把這件事抛在腦後。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他自問能分得清楚。但是現在他覺得很無奈。

榮景笙,大概是非常不高興見到這個人的,所以剛才才會在門口提出要“回去睡覺。”

唐俊賢當然也明白是怎麽回事。但是他滿臉的坦然,絲毫沒有尴尬的神色。榮啓元知道,唐俊賢有這個自信——自己不會因為這件“無傷大雅”把他踢出內閣。

會議室的空氣詭異地凝固起來。榮景笙盯着唐俊賢,榮啓元的目光在榮景笙和唐俊賢的臉上來回移動,唐俊賢則坦坦蕩蕩地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

“景笙,你剛才不是在煮咖啡嗎?下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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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啓元說完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覺得喉嚨有點幹得發疼。

榮景笙冷冷哼了一聲,轉身出去了。他走開的時候腳下踢到了一把椅子,那細腳伶仃的椅子險些翻到在地。白輝趕過去扶住,榮景笙卻大步流星走了。他還記恨着白輝介紹他的時候,着重強調說了兩次“私人”,仿佛要刻意将他和總統班子區分開來。

榮啓元等他出去了,緩緩站起:“啓元家教不嚴,請各位見諒。”

他們當然紛紛地說沒事。會議如常進行。去“看咖啡”的榮景笙當然也沒有再回來。

這個小插曲就這樣被大家“遺忘”了。

一個半小時之後,榮啓元回到辦公室,就見榮景笙坐在給客人準備的沙發上,正在小心地往咖啡裏加糖。

“白輝說你要奶多糖少,我也不知道怎樣算多怎樣算少,先随便放點,你先喝一口看看,我再調。”

語氣冷硬得像個陌生人。擡起頭來,捧起咖啡放到榮啓元的手中,眼光也是冷的。榮啓元接過喝了一口,說:“糖少了。”榮景笙立刻又往裏面加了一點糖,小心攪拌:“這樣呢?”

榮啓元草草聞了一下,說:“就這樣吧,其實我口味沒那麽挑剔的。”榮景笙卻固執地要繼續給他加糖:“不行。你心情不好,不知多少人要遭殃。”榮啓元勉強笑了笑,“你爸爸不是暴君,只是個可憐的民選總統。”他為了挽回氣氛,故意在“爸爸”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榮景笙的怒氣登時被引出來:“先生!你還記得你是我爸爸!”

榮啓元剛才開會的時候就心情不好,這下也有些火大了。他習慣性地握起手想要插進褲袋,才猛然發覺右手還被包得像一只饅頭似的,根本插不進去。他尴尬地把手放回桌上,“行了。這件事我們回去再說。”

這時白輝來敲門:“先生,肖部長說您要見的幾位專家都到了。他們已經準備好報告最新的石油勘探成果。”榮啓元嗯一聲,“就去。你,”說着示意榮景笙,“收拾一下裏面的資料室。資料盒上面積了灰塵的就擦一擦。”

說完和白輝一起走了。榮景笙被撇在那裏,對着剩下的大半杯咖啡生悶氣。他極煩躁地在那裏又坐了十幾分鐘——平均每隔十幾秒就擡頭看一眼外面的走廊,可惜外面人來人往,就是沒有榮啓元的身影。

他賭氣地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咖啡,又踢了茶幾一腳,進去資料室開始動手收拾打掃。他本來以為資料室就是個放文件的小地方,進去一看,頓時吓了一跳:那資料室竟然和二樓的圖書館不相上下,密密麻麻的架子上放滿了歷屆總統看過又存檔的一般資料——需要加密的文件,自然會交安全部門去處理。那些資料都按年份排好了,早些時候的直接用細繩捆着,再過一二十年才有了紙袋,到了五十年代才用上現在用的紙盒。榮景笙直走到最裏面去,空氣中的粉塵刺激得他用力打了幾個噴嚏。

手在紙堆上摸了一把,果然摸下來一手的灰塵。他皺了皺眉頭,想出去找抹布。走到門口卻愣住了。

魯娜倚在門框上,不痛不癢地打招呼:“嗨。”

榮景笙還記着榮啓元的告誡,當即站直,鄭重地招呼:“魯女士好。”

魯娜點點頭,從他身邊過去。“你忙你的,我來找點東西。”榮景笙轉進去攔住她:“要幫忙嗎?”魯娜微微詫異,然而點頭:“昨天工業部送的今年的産量統計。”榮景笙記得自己剛剛把它裝了進去,立刻就翻出來了。

魯娜在借用資料的登記簿上寫了自己的名字,颔首微笑:“謝謝。”

榮景笙攤手:“不客氣。”

魯娜上下打量他一眼,忽然笑了:“你的領帶是先生給打的?”榮景笙瞪大眼睛:“這都能看出來?!”魯娜食指放在嘴唇上,“噓,我告訴你個小秘密,先生不許別人伺候穿衣服,他自己打領帶的時候,會往左邊歪一點點。記者們這些年很關心他的私生活,上照片的時候都會先觀察他的領帶——有幾次他生病,是鄭太太給他打的,非常端正,結果報社都炸鍋了——”

魯娜說着自己就笑了。榮景笙跟着笑起來:“你比我想的八卦。”

兩人算是冰釋前嫌。

魯娜揮揮手中的報告:“謝謝,我看完了就還回來。”榮景笙叫住她:“魯女士,有空的時候……能不能過來喝杯茶?我想聽您說說——我爸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魯娜扁起嘴唇搖頭:“在背後說別人閑話是不對的。”

榮景笙有些着急:“不是閑話!我只是想——想多了解他一點——您知道的,就算他一整天都在這裏,我能見他,能和他說話的時間都不會超過一個小時。”

魯娜愣住。她黯然低頭:“我每天只能見我的孩子們15分鐘。好吧,等我有時間。”

榮景笙感激地開門送她,然後回去繼續收拾資料室。

中午的時候榮啓元沒有回來。行程上寫着“與喬爾登大使用餐”。榮景笙和辦公室的人一起吃廚房送來的工作餐。整個辦公室一到休息時間便熱鬧起來,年輕些的人端着盤子到處走,你吃我一塊肉,我搶你一根青菜,仿佛一家的兄弟姐妹。榮景笙自己窩在榮啓元的座位旁邊吃了,只覺得自己和他們隔着一個世界。

下午,榮啓元還是沒有回來。

晚上,榮啓元還是沒有回來。

榮景笙把最後一個擦幹淨的紙盒放回架上。他趕在一天完工,怕的就是榮啓元明天又拿這活兒敷衍他。臨走白輝過來指點他:“門窗要關好,電器的電源要拔掉,燈要關掉。”他問白輝:“你不和——先生去參加跨海大橋通車典禮?”

白輝笑:“我通常不去那些活動的。”

榮景笙越發地失望了。白輝不去,意味着他也沒什麽去的機會。

榮啓元回來已經是晚上十一點。跨海大橋的通車典禮之後還有個慈善酒會,他甚至來不及換身衣服。拖着疲倦的身軀走上三樓,特工走在前面:“小榮先生,你怎麽在這裏睡着了?”

榮景笙蜷縮在他門口的小沙發椅裏,猛地跳起來:“回來了?”

榮啓元答應一聲。特工進去例行檢查,他們就這樣無聲地互望着。榮景笙的眼睛裏有些紅紅的血絲。榮啓元有些責怪地說:“我這一周的行程都在桌上。”

——你明知道我今晚會晚回來,為什麽還要這樣等我?

“所以我要呆在這裏,才能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啊。”榮景笙在門口賴得理所當然。

“我累了。你有什麽話,明天再說吧。”

特工檢查完出來,榮啓元示意他下樓。榮景笙一個閃身搶先進門去,伸手攔在門口:“我只問你一句話,對你來說,是不是有用的人比較重要?”他兩眼發紅,“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可是你壓根就沒把我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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