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所謂默契

段祠山他們在指揮室還有後續要處理。榮啓元被人推回他的辦公室去。鄭太太和白輝坐在那裏等他,只是看一眼他現在的樣子,就知道救援行動是什麽結果了。

鄭太太迅速給他倒了杯熱水。他擺擺手表示不渴。白輝勸道:“您幾個小時沒喝水了吧?喝杯溫水睡覺也會舒服一點。”

他萬分疲倦:“我不想睡。”

鄭太太給白輝遞個眼色,白輝立刻建議:“先生,情緒不穩定的時候,可以适當吃一點安神的藥物幫助睡眠。”

“我知道。”他擡起頭,拽着書桌的邊緣把輪椅挪過去,“我……就是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意思已經很明白了。鄭太太和白輝面面相觑,最後白輝咳嗽一聲:“先生,您的槍——能不能先交給基地方面保管?”

榮啓元一愣,才想起來白輝說的是一直放在辦公桌裏的那把槍。只好安慰他們說:“別這樣,我不會做什麽傻事的。”

一絲尴尬從他們眼裏閃過去。鄭太太走去替他把輪椅的位置擺好,說:“那——我就在外面,随時叫我。”

“你們都去休息。”榮啓元換了命令的口吻,“我想睡覺的時候自己會去睡的。”

他的腿并沒有受傷,只是因為全身乏力,醫生也認為必須避免行動的時候牽動傷口,才會需要坐輪椅出行的。走幾步路爬上床去這樣的事還難不倒他。

鄭太太忽然走到他身邊,抓着他的手嗚嗚地哭了起來:“小姐啊……你在天上要是看得到,要保佑孩子們啊……”

榮啓元硬撐了許久,這時候終于忍不住淌下淚來。鄭太太改回以前的稱呼叫他:“少爺,你也別太費神了,人命有天定,想多了也沒有用……孩子們的八字都是很好的,一定會沒事的……”

榮啓元何嘗不是這樣希望的。但是他們現在在哪裏呢?在哪?

還……活着嗎?

現在,哪怕只是想要找到他們的一根頭發,都成了奢望。

他拍拍鄭太太的手背:“好了好了,快去休息吧。白輝,你送她一下。”

等他們都出去之後,他又有些後悔了。

剛才只是想一個人呆着,等到整間寬敞的辦公室都空了的時候,心也一下子空了。有人在的時候這裏好歹還有點兒人氣。現在這裏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辦公室裏只有書桌上的臺燈還在亮着,整個空間幽閉得仿佛像一口巨大的棺材。

他透不過氣來。不願意再想榮景笙他們的事了。再這樣想下去,他遲早要勞心而死。

手裏還握着榮景笙的那張傳真。他把它丢在辦公桌上,随手拉開一只抽屜,開始整理他以前放在這裏的文檔——雖然它們都放得整整齊齊,但是他樂意重新看一遍。

一張張的紙被翻起來,又被重新放回原位。這些都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連放進檔案袋封存的資格都沒有。比如最底下的那張是一份緊急會議通知,上面只有開會的時間和地點。他想起來那是西尼戰争的時候,榮景笙還在戰場上,他在這裏和将軍們指揮作戰,夜夜不得安眠。

仿佛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那麽遠。

拉開第二個抽屜,手輕輕地抖了一下。那裏面整整齊齊地碼着一疊信。

都是榮景笙從戰場上寄回來的。信封和信紙都不太幹淨,可想而知是在什麽樣的環境下寫的。

明明已經心痛欲碎,還是忍不住重新抽出一張信紙來,手指輕輕地從榮景笙寫下的每個字上面擦過去。

“爸爸……”

眼睛瞬間模糊,他看不清後面的字。

用力地擦一把眼角,接着又看下去。

“這一帶的海灘上有很多螃蟹,也許是因為從來都沒有見過人,見了人也不知道跑。前天停戰的時候我們出去一口氣抓了很多……”

榮啓元忽然覺得心裏“咔嗒”一聲響,仿佛有個開關被打開了。腦海中仿佛有道光一閃而過。然而那個念頭閃得太快,他連個尾巴都抓不住。

他決定重新看一次那封信。

“這一帶的海灘上有很多螃蟹。”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那個“多”上。為什麽會覺得很奇怪呢?明明都是榮景笙寫出來的字。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猛地抓回了那張傳真。

薄薄的一張紙幾乎被他一天二十四小時地在手裏揉捏,早就捏得發軟張毛,中間還有不少地方破了洞。他在燈下小心翼翼地把它展開,露出上面那行字。

“我以前有多愛你,現在就有多恨你……”

多。

他回頭去看信紙。兩張紙上,兩個“多”的寫法都查不多,不一樣的是傳真上的“多”最後一筆拖得很長,長得就像是兔子長出了猴子的尾巴。再從頭掃一遍,發現最後一筆被拖長的不止這個“多”字,還有後面的那個“死”字。

仔細回想,榮景笙平時寫字的時候,并沒有把左邊一撇拉長的情況。

那麽……

他小聲地讀出來:“多,多,死。”

多。多。死。

多……多……死……

多多斯!多多斯那裏有個軍事基地!榮景笙一定是有什麽事情想告訴他!他沒有想錯!

他抓起旁邊的電話,直接撥通指揮室:“我是總統,接段司令!”

段祠山的聲音低低的,似乎很是消沉:“先生?”

榮啓元強迫自己用平靜的語調說:“你過來一下,我有東西給你看。”

沙羅的南方,天蒙蒙亮了。

埃羅中部的群山密林裏,有一列貨運火車搖搖晃晃地在晨霧中從東向西行駛。它似乎栽了太多太重的東西,所有的車廂都在嘎吱嘎吱地響,仿佛只要開得再快一點,它就會毫不客氣地散架。

“我真服了你們了。本來只要十個小時就能到的路程,居然走了整整三天。”榮景笙打個呵欠說。木頭做的貨車廂上面并沒有開窗戶,他只能通過木板之間的縫隙,看到外面那一片無邊的綠海。

這裏大概是整個沙羅最原始最荒涼的地方了吧?

榮景笙站起來,捶捶自己酸得發疼的腰背。貨車上不要說床,連張座椅都沒有。所有人都是直接占個地方鋪張蘆席就睡了。身下車板搖搖晃晃,一夜下來整個人都要骨頭散架。

他無比地盼望下一秒就能到目的地,雖然他也不知道這火車究竟要開去哪裏。

普圖起得比他早,這時正靠在車壁上優哉游哉地抽煙。

“小心駛得萬年船。”

榮景笙其實也明白。“埃解”的重要人物幾乎都在這車上,萬一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他們非受重創不可。

榮景笙哼哼一笑,普圖立刻就示意他不要再出聲。他順着普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彼艾爾還靜靜地躺在他的蘆葦席上,兩眼很安詳地合着。每當彼艾爾睡着的時候,榮景笙總會有種他已經死去了的感覺。

現在也是這樣的。

榮景笙還記得他被押上車以後,彼艾爾說的第一句話。

“游戲機不能帶走。”彼艾爾那時候顯得很傷感,“不知道在我死前還能不能再打一場……”

榮景笙覺得很惆悵。不是沒見過死人,但是這樣眼睜睜地看着生命從一個人的身體裏流逝,那種無奈而無力的感覺比什麽病痛都難受。

他很老實地閉緊了嘴巴。扶着車壁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走到貨箱的尾部去。那裏的車板上有個不大不小的洞。他背對着衆人拉開褲拉鏈,把積了一夜的尿痛痛快快地從那個洞裏撒出去。

這時他們帶出來的衛星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鈴聲迅速被切斷了,榮景笙知道這是有人用了最快的速度接電話。他聽到普圖“嗯”“嗯”地應了幾聲。沒過幾秒鐘,就在他把褲拉鏈往上拉的時候,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頭發把他掼倒在地。

後腦勺重重地着地。他掙紮一把想要起來,然而立刻有一只腳踩到了他的胸口,黑洞洞的槍口硬邦邦地頂在他的腦門上。

“畜生,畜生——”普圖氣得語無倫次,“你——這個畜生!”

榮景笙用力抓住那槍杆想要把它移開:“喂等等等等——你——別這樣——什麽事啊——”

“今天夜裏幾大軍事基地突然緊急換防,多多斯基地的人全部被解除武裝送到沙羅了!段祠山親自帶人接管多多斯基地!”

榮景笙繼續掙紮:“什麽多多斯不多多斯啊,我什麽都不知道啊關我什麽事啊你放開我——”

普圖怒吼:“除了你還有誰會洩露消息!我殺了你!!”

榮景笙耳邊“咔嗒”一聲響,他知道是保險栓被拉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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