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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的月色很亮,照得譚山曉整個人熠熠生輝,或者說得更确切一點,是照得他身上那件绛色家服熠熠生輝,材質如流水融微光,肩頭嵌暗金辟煞咒,比白天那群修士不知要高出多少品階。

這麽一個有身份的人,按理來說是不該向長策學府的弟子行大禮的,不過因為謝刃并沒有聽到那句石破天驚的“瓊玉上仙”,所以心裏想着,許是大明宗遇到了麻煩呢,想請銀月城風氏出手相助,那也能勉強解釋得通。

他對別人的家事沒什麽興趣,接過酒壇後,就回了自己的住處。白天喝的梨花蜜釀已經很甜了,而風缱雪帶回來的這壇還要更甜,酒味淡得幾乎沒有,更像街邊賣的果子露。璃煥與墨馳他們都不肯喝這種酒,嫌棄甜滋滋的像小姑娘,謝刃卻不以為意,咬着糖喝着蜜,照舊四處橫行,将整座學府攪得雞犬不寧,打也沒少挨。

他扯開袖封,看了眼依舊在滲血的鞭痕,嘴角往下一撇,師父下手怎麽越來越狠,也不知隔壁的人有沒有帶傷藥。

桌上燈火跳動,一層隔音結界飄浮于空,時隐時現。

譚山曉臉色紅潤,雙眼發光,依舊激動得詞不達意。

風缱雪還是沒能從記憶中将此人打撈出來,他常年居于青霭仙府深處,與各大門派鮮有往來,見過面的世家公子更是屈指可數,實在想不起還有一個漁陽城的大明宗。

譚山曉可能也看出了他的疑惑,趕忙道:“當年西北旱魃為禍,瓊玉上仙與齊府小公子仗劍斬妖,我那時率領族中弟子守在麥山出口處,負責斷後。”

原本雄心勃勃,準備立一大功給家中長輩看,誰知好不容易等到了被攆得落荒而逃的妖群,還沒來得及拔劍,四野已驟然掀起一陣酷寒疾風,翠綠草葉瞬間凝起冰晶,眨眼由夏入冬,而在衆人都被凍得哆哆嗦嗦時,但見一道銀白劍氣橫掃天穹,凜凜斬破漫天狂雪,白衣上仙單手執玉劍,素紗廣袖漫卷,當時譚山曉看得呆愣,腦海中只稀裏糊塗冒出一句,皓腕凝霜雪。

風缱雪皺眉:“我不記得在麥山一帶還埋伏着幫手。”

譚山曉不太好意思:“那是因為上仙在一劍斬斃旱魃後,立刻就走了。”禦劍乘風,饒是自己追得辛苦,也只來得及接住一片被衣擺掃落的冰刃,當場割得虎口血流如注。

風缱雪:“……”

譚山曉繼續道:“這回我一聽家中弟子的描述,立刻就根據長相猜了出來,便急忙過來看看。”

風缱雪心想,這是何等吃飽了撐的。

譚山曉又試探地問:“上仙是要去長策學府?”

風缱雪看着他的眼睛:“你最大的秘密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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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山曉:“啊?”

最大的秘密。

譚山曉神思如被細線牽引,不由自主地渾噩回答:“我早在五年前就把我爹的落英鼎打碎了,後來造了個假的放回去,他不知道,還每年中秋都要拿出來炫耀,我看那些自稱眼光毒辣的叔伯長輩們也沒誰能夠識破嘛,哈哈哈哈。”真是好一個富貴人家的傻兒子。

風缱雪垂下視線:“好。”

譚山曉回過神來,覺得頭暈目眩,糊塗自語:“剛剛我在說什麽來着?哦對了,長策學府。”

“我去長策學府,是要隐姓埋名查一件舊事。”風缱雪倒了杯茶,“你若将此事捅出去——”

“不捅不捅!”譚山曉舉手立誓,“上仙盡管放心,譚某定守口如瓶!”

風缱雪道:“那譚公子可以回去了。”

譚山曉眼神百轉千回,此時夜已經深了,他一腔熱血跑來白鶴城,也沒來得及想個合理借口,再要強留确實失禮,只好起身告辭,但臨走前還是硬往桌上扔了一只大明宗的傳訊木雀,萬一上仙什麽時候缺個幫手呢。

謝刃正抱劍靠在回廊盡頭。

風缱雪站在門口:“有事?”

謝刃指了指自己的手臂:“想問問你有沒有傷藥。”

風缱雪側身讓人進屋,從箱中取出藥膏:“衣袖挽起來。”

“你要幫我啊?”謝刃也沒推辭,趴在桌上将胳膊一展,“輕一點。”

風缱雪替他處理鞭傷:“既然怕疼,為何還要犯錯?”

“一直循規蹈矩多沒意思。”謝刃下巴抵着桌面,無聊盯着他細白的手指,過了一會兒,卻聽外頭傳來一片吵嚷聲,動靜不小,像是全城都轟動了。

“走!”謝刃來了興趣,拽過他的手腕,也跑到客棧最高處看熱鬧。

皎皎月光下,許多绛紅色的光暈輕盈飄落,映得整片天也紅彤彤的。謝刃伸出手,光暈落在掌心,變成了一枚小錦囊。

客棧小二正站在院中,他看起來收獲頗豐,已經抱了滿滿一懷,眉飛色舞道:“是大明宗,為了慶祝白鶴城重歸安寧。”

謝刃将錦囊丢給風缱雪,嗤道:“事情是你我解決的,他們倒好,散一波財就能将名聲買回去。”

不同的錦囊裏,裝的東西也不同,多的是玉幣,也有小法器和靈藥,風缱雪拆開之後,見是一瓶止血藥,便又還給謝刃:“你自己留着用。”

謝刃牙都疼了,往後一退:“你別咒我成不成。”

風缱雪嘴角稍微一彎。

謝刃看得稀奇:“我還當你不會笑。”

風缱雪學他握住一片光暈:“往後你就會發現,我這人喜怒哀樂其實都還可以。”

大明宗的弟子撒了一個時辰的錦囊,城中也鬧了一個時辰。

待到風缱雪歇下時,外頭已天色将明,而謝刃也是一覺睡到下午才起床,他睡眼惺忪敲開隔壁的門:“我要再去街上買幾壇酒,你要不要也一起?”

風缱雪點頭:“好。”

這麽看來,兩人其實都挺沒組織沒紀律的,瓊玉上仙也并不像竹老先生想的那樣刻板規矩、威嚴冷漠,能一個眼神就凍得滿學堂鴉雀無聲。

從白鶴城到長策城,兩人走了差不多五天,其實若晝夜不歇地趕路,完全能把時間縮短一半,但風缱雪此行的目的就是謝刃,現在人找到了,去不去學堂都一樣,至于謝刃,更是随心所欲慣了,就連在抵達長策城後都不肯第一時間回學府,而是獨自去了趟巍山,先将那條好不容易抓來的紅錦魚小心翼翼放進空潭中。

“等着。”他心滿意足,站在岸邊對蔫頭蔫腦的魚說,“下回再給你撈個媳婦回來。”

紅錦魚當然是聽不懂人話的,所以也沒法對即将到來的姻緣表達出應有的喜悅,搖搖擺擺地游去了另一邊。

長策學府,璃煥正在前廳看書,圍牆上突然就跳下一個人。

“給!”

迎面抛來一個油紙包,璃煥單手接住,沒好氣地問:“你又跑去哪了?”

“白鶴城,給師父找了條紅錦魚。”謝刃把桌上的零散東西往旁邊一推,看見裏面竟混着一本《缺月訣》,随口問,“你也偷溜去藏書樓了?”

“你當人人都是你,這是竹先生前幾日送來的。”璃煥将書丢給他,“獎勵你降服鳴蛇有功。”

“那他還打我打那麽狠?”

“打你是因為你燒了半座山,和鳴蛇又沒關系。”璃煥指着油紙包裏的桂花糕,“你還是留着自己吃吧,吃完趕緊去跪着。那晚竹先生親自過來,不僅拿了這本《缺月訣》,還帶了許多傷藥,你卻跑了,把他氣得險些昏厥。”

謝刃匆匆吃完手裏的,又往懷中塞上兩塊,一邊跑一邊嚷嚷:“記得給我送飯啊!”

璃煥:要被氣死。

風缱雪從竹業虛房中出來,一眼就看到謝刃正直直跪在院裏,見到他後,還不忘擡手打個招呼。

“……”

确實沒什麽真誠悔過的樣子。

整座長策學府的人都知道,竹業虛對謝刃是當真嚴厲,卻也當真偏愛,否則也不會收為真傳弟子,別的學生都得規規矩矩尊一句“竹先生”,只有謝刃是喚他師父。

“阿刃。”竹業虛叫他,“你進來。”

“是。”謝刃做出一副乖頭乖腦的模樣,進屋手一垂,準備挨完訓接着跪。

竹業虛卻沒有提他私自外出一事,而是道:“今晨我接到消息,說烏啼鎮最近被一處兇宅攪得不甚安穩,現在你既然回來了,就替為師去看一眼。”

謝刃答應一聲,心裏暗喜,喜的是不僅不必受罰,還能再離開學府逍遙快活幾日。

竹業虛又吩咐:“那位新來的風氏子弟,你這次與他一道行動,切莫……欺負人家。”

說這話時,連竹老先生自己也覺得非常詭異,畢竟瓊玉上仙一劍便可化滾滾長河為冰,和“被欺負”三個字實在不搭邊。

待謝刃回到住處時,風缱雪正在隔壁收拾東西,他生下來就沒怎麽沾過陽春水,被師父與師兄、還有仙侍姐姐們捧在掌心,壓根不知何為人間煙火氣,這回出門前又沒練習過,所以就連同樣沒怎麽幹過家務的謝刃也看不過眼了,難以置信地問:“你不會收拾衣服?”

風缱雪答:“不會。”

謝刃進屋,替他将那一櫃子亂七八糟的東西勉強規整好……是真的很勉強,也就從亂七八糟塞進櫃子,變成了疊一疊再亂七八糟塞進櫃子:“學會了沒?”

風缱雪陷入沉默,不懂這瘋狗刨鹹菜的手法怎麽也好意思拿出來授課,謝刃可能自己也心虛,便将櫃子強行一關,轉移話題:“你聽師父說烏啼鎮的事了嗎?”

風缱雪道:“據說鎮上有一座大宅,住着夫妻二人,原本舉案齊眉,後來丈夫卻另覓新歡,還要在寒冬臘月将妻子休棄出門。妻子不肯,在一個雪夜殺了丈夫,那座大宅也成了兇宅。”

“倒是未必。”謝刃靠在窗臺上,随口扯道,“妻子殺了負心漢,替她自己出惡氣,聽起來像是件痛快事,我看那宅子非但不兇,反倒是個鐘靈毓秀的好地方。”

風缱雪微微點頭,繼續說:“現在那處好地方已經養出了紅衣怨傀。”

謝刃舔了舔後槽牙:“嘶……”

行吧,那我們明日就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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