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風缱雪最終還是坐回了石頭上,可能是嫌崔望潮叫得實在太難聽了。謝刃握住他細白的手腕,問道:“你想要快一點還是慢一點?”

風缱雪一聽這半吊子郎中的診法,心裏就覺得不大妙,再想站起來跑時,卻被早有防備的謝刃一把按住,手往背後“啪”一拍,赫然一道定身符!

風缱雪毫無防備,沒料到竟會這麽着了道,一時氣極:“謝刃!”

“我就在你面前,別這麽大聲成不成。”謝刃雖然也比較心虛,但還是強行做出了雲淡風輕我很穩的姿态,蹲在他面前将衣袖挽起來,細細往傷處覆蓋藥粉,跟繡花差不多的手勢。

雖然他心意很到位,覺得慢一些輕一些,疼是不是就能少一些,但現實正相反。風缱雪被這漫長的過程折磨得牙關緊咬,最後實在忍無可忍,啞聲道:“快點!”

謝刃驚得手腕一抖,險些倒空半瓶,急忙擡頭去看,就見風缱雪臉上毫無血色,雙眼緊緊閉着——倒是沒罵人,也不知道是疼懵了,還是疼得沒力氣了。

反正藥已經撒上了,謝刃索性狠下心來,三下五除二将繃帶纏好,然後提心吊膽地撤去定身符,站在一旁小心觀察,時刻做好跑路準備。

風缱雪眼眶泛紅,眼底蓄了一層水霧,表情和揮拳打巨獸時差不多吧,反正謝刃被他一眼瞪的,覺得自己今天可能也就交代在這兒了。

于是他後退兩步,沒話找話地說:“那什麽,你的臉上有點灰。”

風缱雪問:“哪裏?”

謝刃隔空指了指:“這兒。”

風缱雪想用手背蹭,兩邊卻都被裹了厚厚的繃帶。謝刃便用手巾替他擦了擦:“好了,耳朵這裏還有一點點燙傷,你看要不要再……好的我懂,不上藥了,不上。”

他火速将剩下的藥丢給崔望潮,自己無事發生地坐在風缱雪身邊:“我們什麽時候出鐵山?這只炎獄怎麽辦,你別哭了好不好,你的乾坤袋能不能裝進去這只巨獸,我又不是故意弄疼你的,不過這炎獄好像有點大,應該裝不進去吧,大不了等你手好之後,我乖乖給你掐。”

風缱雪問:“我為什麽要掐你?”

謝刃誠實回答:“因為你确實經常掐我,我覺得你應該挺喜歡這種消遣的。”

風缱雪表情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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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刃側過頭看他,自己也樂:“你肯笑啦?”

風缱雪站起來:“炎獄在火樹林中生活得好好的,并未為禍傷人,還是将它放回原處吧。”

謝刃跟在他身後:“好,你說了算。”

崔望潮再度斬釘截鐵地說:“風家一定把謝刃給買了!”否則哪能如此言聽計從地去哄?

金泓纏好最後一道繃帶:“走吧,盡快離開這裏。”

有了火翼炎獄,倒也不必再用春澗匕首砍路。四人按照來時的方法,一路驅使巨獸飛躍火樹林。抵達邊緣地帶時已近深夜,炎獄或許是被打得沒了脾氣,慢吞吞挪着步子走入林地深處,将龐大的身軀徹底隐沒在了暗紅色的焰樹間。

這趟鐵山之行雖說萬分驚險,卻也收獲頗多。崔望潮可能是覺得自己偷刀不成反而掉溝裏的行為比較拖後腿,沒再提柳辭醉的事,只蔫蔫跟在金泓身後,準備回春潭城。

四人都不願在林地邊緣湊活休息,便又趕了一夜的路,直到天亮時才分道揚镳。

謝刃與風缱雪尋了個小村落歇腳,村口大嬸見來了兩名風塵仆仆的小仙師,很熱情地就把他們領回了自己家,又送來兩桶沐浴熱水,自己忙活着去煮飯。

謝刃追出去叮囑兩句,又付了玉幣,回屋就見風缱雪已經将他自己浸到了浴桶裏,兩只纏着繃帶的手搭在兩側,碰不得水。

于是謝刃道:“你先泡一會兒啊,我先洗幹淨了就來給你洗頭。”

風缱雪靠在邊沿看他脫衣服,到只剩一條裏褲時,謝刃不得不後退一步委婉提醒:“你一直這麽盯着我,是不是不大妥當。”

風缱雪問:“畫畫不讓人看,沐浴也不讓人看,你怎麽這麽容易害羞?”

謝刃厚臉皮了十七年,還是頭一回被人與“害羞”二字聯系在一起,簡直渾身不舒服,于是解釋:“我不讓你看畫,是因為我畫得難看。”

“那不讓我看你脫衣服呢,是因為你長得難看?”

“我沒有不讓你看我脫衣服,我是不讓你看我脫褲子。”

“嗯,一樣,難看嗎?”

難看是不難看的,但好看也不能給你看啊!于是謝刃抽過一條布巾:“閉不閉?不閉我捂你眼睛啦!”

風缱雪往後一靠,微微側過頭。

片刻後,水聲“嘩啦”一響,謝刃将自己整個浸入水裏,舒服地出了一口氣,他将下巴搭在桶沿,眼睛很亮,笑嘻嘻的。

風缱雪便想起了先前寫給師兄的那封信,甚是可愛。

結果下一刻,謝刃就屈指彈過來一串水珠。

“……”

也甚是讨嫌。

謝刃叫他:“你過來一點,我幫你洗頭。”

風缱雪背對他靠在桶沿,将頭微微擡起來。謝刃其實沒怎麽做過這種事,但好在不難,他迅速總結經驗,只要将對方當成易碎的琉璃小人,怎麽小心怎麽來就完全沒問題。

過了一會兒,風缱雪問:“你在想什麽?”

謝刃替他将濕發挽起來:“想那三把劍。”

風缱雪轉過身:“你想要?”

“南山神劍誰不想要,可又舍不得我自己的佩劍。”謝刃道,“雖不是什麽上古神物,但當年我爹送出祖傳的芳檀木大櫃,才請來了最好的煉劍師,我娘又将她陪嫁的整套紅蓮首飾都拿出來,投入爐中熔成劍心,用三十天煉出了這把劍。當時師父恰好來家中接我,他想給這把劍取名靜心,我娘卻不肯,說八十歲的老頭子才要靜心,她盼我能無拘無束自在逍遙,便給這把劍取名逍遙。”

把竹業虛氣得夠嗆。

風缱雪點頭:“你娘沒錯,逍遙也很好。”

謝刃又問:“你的劍呢?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用玉劍。”

風缱雪道:“是師父送我的,叫雲破月來花弄影。”

謝刃被這七個字的劍名震住了!而更加震住他的是,按照風缱雪一看詩集就困的風格,怎麽會喜歡雲破月來花弄影這種文绉绉的名字,哪怕叫好大一把劍呢,也更合理。

風缱雪解釋:“是我師兄取的名。”

而木逢春對于喜歡的、珍貴的東西,向來是不吝字數的,十分大手筆,比如說風缱雪目前養在長策學府的那匹小母馬,芳名“酒困路長惟欲睡”的,前身就是二師兄的一匹矮腳小馬。

謝刃道:“你師兄好像很喜歡給你送東西,他會來學府看你嗎?”

風缱雪嘆了口氣:“應當不會。”

主要是木逢春實在太常下山斬妖了,有不少人都見過他,不方便出現在長策學府中。謝刃見他像是有些想家,就安慰:“那也沒事,等這次課業暫結後,我們都能回家待上一兩月。”

風缱雪問:“你家在哪裏?”

謝刃道:“杏花城,不怎麽出名,你可能沒聽過。”

風缱雪又問:“我能跟你回家嗎?”

謝刃受驚:“啊?”

風缱雪找了個理由:“我沒見過幾次杏花。”

謝刃擦了擦臉上的水珠:“可是城裏連一株杏花都沒有,只是随便取個名字罷了,城外倒是有一大片梨花林。”

風缱雪說:“梨花也行。”

謝刃心想,你還真不挑,但梨花同樣不行,因為季節不對啊,那時候都已經是夏末秋初了,哪裏還有梨花開?

風缱雪繼續耐心地問:“那杏花城裏有什麽?”

謝刃苦心想了半天,什麽都沒想出來,平平無奇一座小城,不像江南秀雅,不像西北粗犷,更不像主城繁華,舉目皆普通,唯一不普通的……他比較厚顏無恥地回答:“杏花城裏只有我。”

風缱雪:“好。”

謝刃:“……”

“好”是什麽意思,真要跟我回家?謝刃湊近一些,小心詢問:“你是不是和家裏鬧別扭了?”

風缱雪:“嗯。”

謝刃心想,我就猜嘛,果然!便笑道:“也行,那咱們就回杏花城,讓我娘做香辣豬蹄和豆瓣魚給你吃。”

風缱雪對這個菜色比較滿意。

當然,他去杏花城并不是為了香辣豬蹄,而是要防備萬一一個不注意,謝刃又被血鹫崖、或者別的什麽奇奇怪怪的宗門拖下水,所以還是跟緊些才穩妥。

兩人沐浴完後,外頭的飯菜也煮好了,當中好大一盆油汪汪的紅燒雞。大嬸笑着對風缱雪說:“這是那位小仙師特意叮囑的,要給你多做些肉,快嘗嘗。”

鄉村菜色不講究,但好在家常粗飽,管夠。謝刃就着兩盤素菜吃下三碗飯,心滿意足地往後一靠,風缱雪正在專心致志地啃雞腿,轉過來問他:“你這麽快就吃飽了?”

謝刃:“……沒,我還能再吃會兒,你慢慢吃,別急。”

于是他挑了一根青菜,細嚼慢咽半天,陪着風缱雪吃完了整整大半盆的雞。

可見上仙這幾天确實餓了。

廚房裏還在煎炒烹炸。風缱雪疑惑:“等會還要吃第二頓?”

謝刃虎軀一震:“不了吧,我有點撐。”

風缱雪也有點撐,于是兩人禮貌地到廚房詢問,得知這頓飯是給村裏的小孩子們做的。

“他們去後山打山猴子了,得明早才能回來呢,我先把菜備着。”

風缱雪不解:“猴子?”

“就是一些低等級的妖物。”謝刃握過他的手,“走,我們也去消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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