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修補殘魂雖非禁術,卻極少有人會用。一來此術會極大損耗補魂者的靈力,二來,即便勉強将魂魄補全,也頂多只能維持一個時辰,被風多吹幾下都會散。故而近些年在修真界,只有在發生離奇血案、而現場又無任何線索、只剩一縷被打散的殘魂時,才會由幾位大長老一同聚力補魂,好從逝者口中問出真相,算是別無他法的無奈之舉。
長策學府的弟子們也被組織看過一次補魂術,謝刃對這玩意不感興趣,所以沒留下什麽深刻印象,只記得是在一處巨大懸浮的青石法壇陣上,三位胡子奇長的老頭将衣袖揮得似玉帶白龍,還恰好趕上了一個陰雨天,雷鳴轟轟,吵得人心煩。
于是謝刃半途就溜了,還拐上了璃煥與墨馳,一起進城喝酒。所以現在三人見風缱雪二話不說就要補魂,都比較懵,全不知該從何幫起,謝刃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別沖動!”
璃煥也道:“是啊風兄,且不說此術傷身,就算不傷身,也至少要補上兩三個時辰,紫英的父親可馬上就要回來了,若被他發現,還不得将咱們當成壞人趕出去?”
風缱雪卻沒有收手,紫英是這座城池存在的全部意義,只有當她醒來,只有當她親口說出“不願”,才能擊碎落梅生內心深處那份偏執的自以為是,才能毀了這座看似無憂,實則殘忍的執念城。
見他不肯停止,謝刃索性在掌心彙聚烈焰,想要上前打斷。卻被風缱雪單手覆滅,轉而十指緊緊相扣:“再給我一點時間。”
說這話時,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手上也沒什麽溫度,像一塊剛從寒潭鑿出來的冰。謝刃急怒交加,卻又阻攔不住,只得将璃煥與墨馳打發去集市,免得紫英父兄突然回來,自己則是擡掌按在風缱雪後背,好讓他的氣息能更平穩些:“一刻鐘,不行就收手。”
風缱雪有些力竭,卻還是咬牙接了一句:“補雙靴子都要一刻鐘。”
謝刃雖被噎得氣惱,倒也不再引他說話分神。片片飛花自風缱雪掌心飛出,輕柔地裹住那縷殘魂,而紫英也随着飛花的聚集,慢慢停下了制糕的手,木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眼底先由清澈轉為渾濁,後又一點一點恢複清明。
璃煥氣喘籲籲跨進院門:“好了,你們慢慢弄,墨馳尋了個借口,領着他二人去吃酒席了,一時片刻不會回來。”
謝刃扶着風缱雪坐在椅子上,将他冰冷的手攥在掌心,蹲在身前問:“你怎麽樣?”
風缱雪搖頭:“沒事。”
璃煥回頭看向紫英,見對方已是淚流滿面。面容雖未改,眼神卻不再是前幾日那個笑眯眯要給衆人倒水的小姑娘。她恍惚憶起前塵過往,憶起江南的家人,憶起落梅生,憶起斐山慘禍,也憶起了在這座城池裏發生的所有事,日複一日的“無憂”,日複一日的等待。
風缱雪并沒有追問紫英,是否願意繼續留在這座城中。因為在她記起往事的瞬間,腳下的大地就開始隐隐顫動,沉悶的嘶吼聲從深處傳出,灰塵漸漸升騰,似狂風席卷沙漠般般彌漫在天地間,嗆得人不得不掩住口鼻。
這已經是紫英的答案。
萬物寸寸化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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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美的建築也好,數不清的珍寶也好,還是城中的百姓,都如螢火四散消失。墨馳正在酒樓中陪紫英父兄吃飯,只撿了個筷子的工夫,對面的人便已消失無蹤,屋頂也被風吹成碎片。他心中一喜,禦劍疾行趕往江南小院,沿途但見兩側房屋不斷崩塌,合抱粗的大樹轟然倒地,泥土下卻沒有根須,只有一團虛無的霧氣。
謝刃扶着風缱雪站起來。
從濃霧的盡頭緩緩走來一個人,頭戴玉冠,腰佩長劍,一身錦緞廣袍繡寒梅,儀容不凡,高貴華美。
紫英癡癡盯着對方,顫聲道:“梅先生。”
“姑娘!”璃煥一把拖住她,提醒,“小心,那不是梅先生。”
紫英惶急:“可——”
謝刃拔劍出鞘,将風缱雪護在身後。
來人是落梅生,卻是被九嬰附身後的落梅生。只見他俊美的臉上浮現出詭異僵硬的表情,周身濃黑怨氣浮動,比起當日附在金泓身上的那顆頭,本事不知大出了幾倍去。
墨馳也在此時趕到,一起拔劍指向九嬰。
九嬰卻并未将他們放在眼裏,視線越過謝刃,直直落在風缱雪身上,問道:“你是誰?”
聲音難聽得像是攪渾了的水,一波一波漾開,讓人覺得耳朵也髒了。風缱雪微微握拳,他先前其實一直有些擔心,擔心九嬰在附身落梅生後,會窺破自己的真實身份,也做好了向謝刃坦白一切的準備,但現在聽對方這個問題……似乎并沒有暴露?
九嬰又重複了一次:“你是誰?”
他一步一步逼近,用充滿疑惑的目光盯着風缱雪,僵硬的手指指向自己心口——也是落梅生的心口,聲音依舊含混:“他将你深深藏了起來,藏在了這裏,甚至比這座城池還要更加隐秘。”
謝刃聽得皺眉:“什麽意思?”
九嬰猛然出手攻向風缱雪!
他在侵占了落梅生的身體後,神魂也順利與宿主融為一體,擁有了屬于修真界第一煉器師的回憶,知道了紫英的故事,找到了這座無憂城。他還在落梅生的腦海中找到了謝刃、璃煥、墨馳,卻獨獨沒找到風缱雪,有關對方的往事,像是被一個鐵籠、一副棉絮給裹住了,裹得密不透風,任憑自己用盡手段,不惜以酷刑來折磨這具身體,也始終窺不破。
謝刃揮手一劍,替風缱雪擋下了這一招。璃煥将紫英拖回屋內,自己與墨馳上前幫忙。三人都是長策學府的佼佼者,但在面對這上古邪妖時,哪怕聯手亦力不從心,也只有謝刃能靠着紅蓮烈焰,勉強抵擋住對方的攻勢。
風缱雪在補魂毀城時,雖耗費了大量靈力,卻也不是不能繼續打。不過他見謝刃出手骁勇,想讓他多練練手,便坐着沒動,畢竟能和九嬰對打的機會不常有,比屠一百條鳴蛇都更有用。
九嬰雙眼幾乎一直落在風缱雪身上,他知道對方的身份一定不簡單,否則落梅生不會如此拼命地想要護住。那種深藏在記憶深處、呼之欲出卻又始終抓不住的感覺并不好受,帶着倒鈎的刺爪将心劃出淋漓的血,他的咆哮越發向着野獸靠攏,謝刃也越發氣不打一處來,因為無論是九嬰在盯着風缱雪,還是落梅生在盯着風缱雪,都是一件讓謝小公子非常不高興的事——什麽叫他把你深深藏在了心裏,甚至比這座城池還要更加隐秘?!
不會說話就閉嘴!
謝刃揮劍揚出萬丈烈焰,璃煥大驚:“別這麽燒啊,小心傷到梅先生!”
話音剛落,就見烈焰霎時收緊如拳,卷起呼嘯的風,結結實實打在了落梅生背上,打得對方一個趔趄,前胸也突兀地出現了一個人頭的形狀,卻很快就收了回去。九嬰可能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自己竟會被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打飛神魂,內心一時震怒,身後怨氣陡然拔高,也凝成濃黑烈焰形狀,雙目赤紅,似地府修羅步步逼近謝刃。
謝刃單手握緊逍遙劍柄,低聲道:“你們兩個,退後!”
璃煥與墨馳卻不肯走:“退什麽,要死一起死!”
謝刃看了眼坐在屋檐下的風缱雪,心想,閉嘴吧,我想做的事情還多着呢,才不死。
他深吸一口氣,暗中往前挪了半步,将其餘二人護在身後,逍遙劍貫穿烈焰,映得他眼底火光跳動。
風缱雪指尖凝出一小點雪光,從乾坤袋中再度拖出了那只鐵虎獸!
“咚”一聲,巨獸四爪踩得地面裂開,嘯似雷鳴!雪光替它穿上了一層幽藍
色的冰甲,所經之處重重寒意卷飛雪,數千把冰刀在它身側盤旋,院中氣溫也從炎熱盛夏,頃刻變成了隆冬臘月,凍得人鼻頭都疼。
墨馳大開眼界:“世間竟還有這種機甲?”
謝刃也有些錯愕,不過他暫時顧不上多想,依舊握佩劍,凝神留意着九嬰的一舉一動。
風缱雪手指稍微一屈!
鐵虎獸立刻向着九嬰撲去,周身冰刀也化為急雨,從他身體的四面八方穿透過去!
璃煥看得心驚,覺得經此一戰,落梅生可能也差不多了。不過他很快又發現,這些冰刃都是由靈氣凝結,并不會傷害肉身,只會撕碎那些融入血脈的煞氣!
九嬰眉目猙獰,怨氣将鐵虎獸高高托起,眼看就要将其撕成粉碎,謝刃哪裏會放任不管,手腕一震,縱身揮劍便去救這位老熟人……老熟獸!少年灼熱的劍氣帶出火海,逼得九嬰不得不暫時放下鐵甲獸,騰出精力來應付他,風缱雪也站了起來,專注盯着謝刃的每次出招,暗中催動鐵虎獸護在他身側,配合那把逍遙劍一起出擊制敵。
璃煥與墨馳也重新進入戰局,有了鐵虎獸的加入,或者說得更确切一點,有了鐵虎獸背後的風缱雪加入,九嬰明顯開始應對吃力。而謝刃卻越戰越勇,因為他發現風缱雪正站在屋檐下,伸長脖子往這邊看,四目相接,兇悍的紅蓮烈焰裏立刻就多了幾分年輕氣盛的純情小火苗,“嗖嗖”直蹿了腦門。
“轟”一聲,劍身烈焰突兀拔高三丈,迎風到處卷,亂七八糟那種卷,卷得風缱雪臉上一燙,不得不用手背去冰。
而謝刃硬是從中給自己摳出了一點甜滋滋的糖——
他臉紅了。
他好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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