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大床一擺,冰罩子一放,周圍立刻變得十分涼爽。幸虧火焰峰只是一座禿山,倘若換成有靈識的其他妖邪,只怕要被這悠閑納涼四人組氣得現出原形,因為侮辱性忒強。

璃煥與墨馳湊在一起看地圖,說是地圖,其實也就幾十上百處連綿山峰燃着火,具體分析不出什麽。風缱雪在旁閉目打坐,他天生體寒,極少出汗,此時額發卻有些濕,謝刃看得奇怪,便關心地問:“不舒服?”

“熱。”

“怎麽會熱?”

“因為你離我太近。”

“……”

謝小公子自覺後退些許,閑得無聊,便撐着腮幫子看下頭的火海。看着看着,把自己給看困了,于是往狐朋狗友肩頭一靠:“睡會兒。”

璃煥也是服:“這種地方你都能睡?”

謝刃打呵欠,你知道什麽,這種破地方才該睡,否則你再尋一樣別的樂子出來?

璃煥用胳膊肘一搗他:“阿刃,你試試能不能用紅蓮烈焰蓋住下頭的火。”

謝刃眼皮子一掀:“能,但我為什麽要給你表演?”

璃煥已經基本掌握了此人的軟肋,便大聲道:“說不定風兄也想看呢,對吧!”

風缱雪睜開眼睛:“好。”

璃煥志得意滿:“聽見沒有,快!”

謝刃只好放棄打盹,他拔出逍遙劍,一道火光釘入山巒,果然,只短短一瞬,下方的火海就被紅蓮覆滿,火焰足足蹿起兩三丈高,又向着更遠處呼嘯奔去。

墨馳咂舌:“你不來此處占山為王,還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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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刃耐心糾正:“來這裏不叫稱王,叫熏臘肉,倘若沒有這罩子,估計你現在已經被煙熏入味兒了,只等過年上桌。”

“滾!”墨馳笑罵一句,想坐回去看地圖,大床卻猛然一顫。謝刃一把拎住風缱雪的手臂:“小心。”

璃煥站起來:“床下好像有東西!”

話音剛落,一只巨大的長尾火鳥便淩空飛起,雙翼一展,脊背上燃燒的烈焰如同馱了半座山,金紅雙目所及之處,皆被幽藍電光布滿!墨馳被吓了一跳:“咱們好像打擾了人家涅槃。”

“無妨。”風缱雪道,“祥瑞吉鳥,并無襲擊我們的意圖。”

他取出一只剔透玉杯,又将自己常飲的鮮花果子露斟了半盞,雙手捧過去,果然引得火鳳凰前來啜飲,它鳳目狹長,脖頸低垂,姿态極優雅,謝刃看得新奇:“不愧是百鳥之王,好漂亮。”

一邊說,一邊想伸出手摸,卻被風缱雪眼神警告,于是識趣地收回去,低聲打趣:“不是吧阿雪,這種醋也吃?”

風缱雪道:“除非你不想再要這雙手。”

謝刃立刻乖巧:“別,我不摸了還不行,你好兇啊,居然要因為這個打斷我的手。”

璃煥沒聽到前頭那個吃醋不吃醋,只聽到了後頭的打斷手,便解釋:“我覺得風兄的意思,是在說火鳳凰會啄斷你的手。”

謝刃心道,我當然知道,但這不是為了……算了,說了你也不懂,哎,問世間情為何物。

風缱雪沒理會身旁搖頭晃腦、詩興大發的謝公子,直到目送火鳳凰遠去,才道:“你的紅蓮烈焰反而助了它涅槃一臂之力。”

“是嗎?”謝刃挑眉,“那也不見說聲謝。”

話音剛落,便見天盡頭的火鳳凰騰空輕盈一轉,美麗長尾似流星,霎時星火飛了滿天。

風缱雪笑:“現在它向你道謝了,火鳳舞長空,屬吉兆。”

“那就願我們此行速戰速決。”謝刃搭着他的肩膀,一個一個往過數,“九顆腦袋,長夜城、無憂城、白沙海,再加上這回的火焰峰,四個都算我們找到的。血鹫崖的那顆估摸已被正道衆人取走。齊氏人多勢衆,解決猿哀城沒問題。怒號城的鸾羽殿……姑且也算他們能搞定吧。”至于搞定之後會不會被何歸奪走,那就只能是各憑本事。

璃煥計算:“如此就有七顆首級。”

餘下兩顆,一個在白沙海時逃走,不知躲去了哪裏。另一個按理來說,應該是在北境的,因為史料有載,曜雀帝君與九嬰同歸于盡,但史料同時又有載,曜雀帝君最後以精魂貫劍,浩浩斬飛妖首八萬裏。這個八萬裏雖說有誇張成分,不過當時的衆人确實沒有在凜冬城找到九嬰的腦袋,只有一副枯焦無頭骨架。

墨馳說:“帝君被葬于凜冬城後,那裏便終年飄雪,如今千餘年過去,別說找首級了,就連城池的具體位置都已判斷不明,只知道在北境,可北境大得沒邊,又狂風暴雪肆虐,聽上去難于登天。”

謝刃看了眼身邊人,你師兄應該是能找到的吧?不都說凜冬城裏冒金光了。

風缱雪微微點頭。

謝刃頗為欣喜這種心有靈犀,于是又擡手替他擦擦汗:“還是不舒服?我現在都離你這麽遠了。”

璃煥難以理解:“你管這種貼在一起的姿态叫離得遠?”

風缱雪側過頭笑,謝刃手下一頓,覺得狐朋狗友是真的話多。

四人又等了将近一個時辰,直到太陽都下山了,遠處才禦劍來了一人,穿紫灰衣袍,眉目素淡,真是好寡一碗陽春面,還是沒半點熱乎氣的那種,臉色稍微有些憔悴,面色也冷。

璃煥沒料到竟是他親自來接自己,立刻神情一肅,規矩行禮:“叔父。”

璃韻手中拿着照魂鏡,先照了四人,又照了自己。風缱雪道:“璃先生如此謹慎,看來火焰峰是有動靜了。”

璃煥跟着問:“家裏其餘人呢?”

璃韻瞥他一眼:“怎麽,還要我組個三百人的鑼鼓隊伍來迎你這位大少爺?”

謝刃與墨馳立刻雙雙閉嘴。

風缱雪:“……”

璃煥胸悶,又不敢大聲辯駁,只能解釋:“我是在關心叔父。”

璃韻淡淡地說:“我自然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他這段時間是真的被憋慘了,因為找不到人可以陰陽,尖酸的本事得不到施展,環境還煙熏火燎的,如同被卡住脖子挂上柴堆的雞,好不容易見到自家侄兒,不刻薄兩句纾解壓力對得起誰。

璃煥簡直氣死,早知道我就不來了,這都什麽毛病!

他一把将謝刃推到前頭,我不想說話了,你上吧,你是外人,他總不能無緣無故地罵你。

謝刃只好被趕上架:“璃叔叔,火焰峰如今情勢如何?”

璃韻答:“九嬰已經出現了。”

謝刃習慣了對方慢吞吞的語速,九嬰出現了,然後呢,繼續等着。

于是璃韻準備好的“在我兜裏”就沒法拿出來陰陽了,因為謝刃并沒有順着“九嬰已經出現了”,接一句常人都會接的“在哪裏”,只一語不發看着自己,活似一個只會瞪眼睛的悶葫蘆。

他只好滿心不痛快地說:“他附身在了璃氏弟子的身上。”

而且還不是固定地選定一人,更像是一顆鬼頭飄忽不定,在璃氏弟子中肆無忌憚地穿行,将之當成了一場無聊的游戲,攪得人心惶惶,不知對面站着的是敵是友,也不知自己下一刻會不會被附身。

璃韻道:“照魂鏡的數量有限,做不到人手一面。”

謝刃問:“此番璃氏一共帶了多少弟子?”

璃韻答:“八千。”

謝刃:“……”

果然財大氣粗。

璃韻又道:“與我璃氏同行的還有秦淮柳氏,也有兩千人。”

加在一起不多不少,正好一萬。

要在這一萬人中找到九嬰,還是不斷轉移附身目标的九嬰,比起大海撈針也容易不了多少。璃韻之所以獨自來接侄兒,也是出于安全考慮,他現在已經信不過旁人了。

風缱雪道:“此事确實棘手。”

璃韻一聽這多餘的廢話,立刻就準備好了一籮筐老陳醋釀出的連珠似炮,結果對方又接一句:“不過并非不能解決。”

于是璃韻活活被噎了回去。

謝刃問:“你有辦法?”

風缱雪點頭:“嗯,不過不是我,是你。”

謝刃指着自己,我?

風缱雪道:“此處遍布火海,你若能好好加以利用,化出一片能圍住一萬人的滔天靈火,只焚妖邪,不傷肉身,自然能将九嬰逼出來。”

這話說得有理,聽上去的确是最便捷高效的手段,但前提是“能圍住一萬人的靈火”,稍有不慎,後果怕是無法挽回。

謝刃有些猶豫,璃韻也不贊成:“胡鬧,此事豈可兒戲!倘若失手了呢,我璃氏八千弟子的性命要向誰去讨要?更何況恕我直言,謝公子的紅蓮烈焰,這些年在修真界可沒有留下什麽好名聲。”

妖邪也燒,房屋也燒,燒得長策學府賬單如雪落,若不是看在竹業虛德高望重的面子上,這頑劣惡徒怕是早就被人們群起而攻之。

若換作平時,謝刃可能要與這麽說自己的人打一架,但現在嘛,一來要事當頭,而且對方所言也不假,再加上心上人還在一旁看着,不能表現得過于浮躁,便只能強行成熟穩重,暗自琢磨起靈火一事。

結果風缱雪冷冷開口:“阿刃的确頑劣貪玩,名氣又差,所以只能尋回九嬰三顆腦袋,璃先生修身養德多年,名聲也好,此等滔天的本事,不超阿刃兩倍,好像也說不過去。”

墨馳一時沒忍好:“噗。”

璃煥在身後掐他一把,你能不能笑得小聲一點。

璃韻果然被氣得臉白:“你!”

風缱雪沒理他,牽過謝刃的手:“走,先去主峰看看。”

兩人共禦一劍,就這麽揚長而去了。墨馳見狀也趕緊跟了上去,省得被無辜遷怒。璃煥調整了半天表情,方才将幸災樂禍藏回去,擺出恭敬寡淡的姿态來:“叔父,我們也走吧。”

璃韻怒道:“我在信裏只叫你一人,誰準他們也來了?”

言畢,轉身就走。璃煥看着他氣勢洶洶的背影,也很無語,你罵不過人家是因為學藝不精嘴皮子不夠溜,怎麽又來找我的茬!

謝刃站在玉劍上,笑着問身前的人:“哎,你有沒有看見方才璃叔叔的表情。”

風缱雪道:“我不喜歡他那麽說你。”

“我知道。”謝刃道,“不過說實話,要用靈焰同時圍住一萬人,我現在的确沒有十足把握。”

“不用十足,有七成就足夠,餘下三成,我來補全。”風缱雪回頭看他,“一旦發生意外,我會頃刻凍結靈火,所以不必擔心。”

“那豈不是我又任務失敗,得靠你收拾爛攤子。”謝刃将下巴架在他肩頭,“你讓我再想想。”

風缱雪點點頭,由他埋首在自己脖頸處,還要反手過去輕輕扶住。兩人就這麽姿态親昵地一路前往主峰,恰好遇見一位姑娘禦劍過來,撞了個正着。

姑娘生得極漂亮,一身綠裙似三月楊柳,明眸皓齒儀态萬方,謝刃看到後道:“原來她也來了。”

風缱雪問:“誰?”

謝刃随口答:“柳辭醉啊,崔望潮做夢都在與人家成親的第一美女。”

風缱雪靈魂提問:“在鐵山時,你不是說自己不記得她長什麽樣嗎?”

謝刃知錯就改:“我純屬瞎猜,你看她長得還不錯,對吧,而且璃叔叔方才說了,秦淮柳氏也派來了兩千人。”

風缱雪:“你覺得她長得不錯。”

謝刃:“一般,比你差遠了,嘶……又掐我。”

柳辭醉也在打量對面兩個人,謝刃她是認識的,另一個想來就是風氏那位公子了,白衣墨發,果真品貌不俗。

謝刃不大樂意,擡手擋住風缱雪的臉:“姑娘,幹嘛老盯着我們看?”

柳辭醉稍微一頓,反問:“你們都抱得這般緊了,還不準旁人看?”

謝刃:“……”很緊嗎?

風缱雪:“劍短。”

“好啦好啦,你們就繼續一起摞着吧,何必同我解釋,我就想上來透透氣。”柳辭醉盤腿坐在飛劍上,“下頭的火越燒越大,人人都拿着符咒到處亂走,我看了實在烏煙瘴氣。”

謝刃看得可樂,他原以為這第一美女該是嬌滴滴羞怯怯的,沒想到還挺豪爽。他道:“我聽說九嬰近日頻繁在不同的弟子之間附身,你有沒有着道?”

“你們也聽說了?”柳辭醉擡起頭,“所以我才不想待在下頭,明知道九嬰就在自己人裏藏着,卻想不出辦法将其擒獲,實在沒意思。謝公子,風公子,我聽說你們已經找到了好幾顆九嬰的腦袋,那有沒有什麽好主意?”

風缱雪強調:“長夜城的那顆頭顱,并非我們二人的功勞,還有崔浪潮。”

柳辭醉問:“崔浪潮,他是誰啊?”

風缱雪看了眼謝刃,你來,我不了解那個人。

謝刃先說:“他叫崔望潮。”

風缱雪:“嗯,崔望潮。”

柳辭醉眼中充滿疑惑。

謝刃也沒幹過說媒的行當,只好将崔公子的家世背景大致介紹一遍,又強行尋了兩個優點出來,一是武器不錯,赫赫有名的浮萍劍,二是……還挺搞笑的吧,很喜感,硬要說第三個,長得勉強算人模狗樣。

風缱雪道:“姑娘應該也聽出來了,他确實沒什麽本事。”

謝刃一拍腦門,不是要牽線嗎,你這一句,我剛才可真是白費半天口舌。

風缱雪繼續道:“不過他極喜歡姑娘,之所以願意闖鐵山,全是為了能在姑娘面前搏一些名氣,以後或許還會有別的長進。在長夜城時被掠夢鷹攝取去夢珠,夢的也是……唔。”

謝刃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祖宗,雖然我确實不喜歡崔望潮,但你既然在如此絞盡腦汁地替他吹噓,就別說那丢人現眼的夢境了吧?

風缱雪不解地看他。

謝刃哭笑不得:“聽話,我來說。”

柳辭醉撐着腮幫子,在對面看得津津有味,這不比九嬰有意思?

謝刃道:“此行若是順利,姑娘可否賞臉,與他一起吃頓飯?”

“吃飯不成,不過你們若能快些解決這爛攤子,秦淮城在來年五月的花燈會,我讓哥哥送他一張請柬。”

謝刃當場拍板:“一言為定!”

就這麽把崔望潮的幸福指望挂在了自己身上。

風缱雪拉着謝刃,一道落在主峰。這裏因為地勢高,所以有一片被火焰繞過的空地,可供兩派弟子暫時歇腳。而現在這不上不下的局面,若是離開火焰峰,只會有兩種結果——

第一種,帶着九嬰一起出去,至于出去之後,九嬰的頭會飛去哪裏,又會附身于誰,會不會大開殺戒,完全無頭緒。

第二種,九嬰的頭依然留在火焰峰,那兩派豈非竹籃打水白忙一場?

橫豎都丢人,也難怪現在一眼看去,就找不到一個有精氣神的弟子,個個滿臉疲憊。

風缱雪問:“考慮得如何?”

“我是不想你又虛耗靈力。”謝刃雙手扶着他的肩膀,“而且燭照在我的靈脈內,一時強一時弱,萬一它這回瘋了,将整片山都點燃呢?”

風缱雪答:“那我就用風雪蓋住整片山。”

謝刃微微一暈:“這麽厲害?”

風缱雪:“就是可能會累吐血。”

謝刃:“別!”

“二位。”柳辭醉正好路過,她伸手一指後頭,“那兒有個山洞。”

謝刃問:“山洞裏有什麽?”

柳辭醉卻已經走了,裙擺飛揚,深藏功名。

謝刃便與風缱雪一道過去看究竟,倒的确有個洞,但好像并無奇特之處。風缱雪還在用劍柄四處敲擊,謝刃卻已經琢磨出了味道:“我覺得她的意思,可能只是想告訴我們這裏無人打擾。”

風缱雪依舊不明白,無人打擾,然後呢?

謝刃用手背擡起他的下巴,低頭在唇角親了一口:“懂了?”

風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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