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你說

慕南風沒應聲,素弦在黑暗裏等待。

慕南風沒來時,他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時時擔心着他殺死自己。可慕南風沉默了,他卻有了許多耐心,放松地靜靜等。

終于等到一聲沙啞的回應。

“答應你的事還沒做到……等你把內丹還回來,我再殺你。”

這樣啊……比預想中好太多了。

白衣仙尊眉睫輕顫,似是驚訝于面前人的仁慈。他輕輕擡起頭,對着會殺死他的人,勾出一個蒼□□致的笑容:“好啊,謝謝你。”

·

雲車禦空,化成青光,竄入稀疏的雲裏。

陸九離自己回玄幽宗還要禦劍,卻不知從哪安排了一架一間雲車,車廂裏處處鋪了柔軟絨布,素弦踏上去,身子還輕輕陷了一下。

雲車不透神識,他茫然地擡起頭,試圖找車裏的慕南風。在他身後,厚重而柔軟的簾布層層降下。

回玄幽宗要飛好幾天。雲車有一間屋子大小,慕南風檢查着軟塌,防止傷到素弦脆弱的身體。回過頭去,便見素弦茫然地朝前看着,一直找不到他,有些急了。

慕南風面色微暖,起身問他:“怎麽了?”

“我看不到。”素弦破罐破摔,懶于掩飾自己的虛弱,反正該丢的人,在慕南風面前都丢過了,“雖然現在沒人在看……能幫我指一下哪裏能坐嗎?”

聽說雲車飛的很慢,他非坐下不可。可有什麽,能打動慕南風,讓他幫一下自己呢?

素弦想了一會兒,終于決定,如果慕南風不答應他,他就說,不給慕南風找取出內丹的法子了。不讓他坐,還要讓他代人受過,哪有那麽好的事呢。

可他還沒開口,一只溫熱的手就托住了他的手肘,指引着他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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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熱心,倒讓素弦過意不去。他穩穩坐在軟塌上,伸手壓了壓身下,唇抿了幾抿,直至淡色的唇有些泛熱,才對已經退開些許的慕南風道:“多謝。”

謝意真摯,言語卻冷淡疏離。

慕南風眸色漸深,只覺得還不如讓師尊怕自己些,也好過這樣冷待。惡念漸漸膨脹,猶如沼澤中冒出的惡臭氣泡。耳邊傳來細細的衣物摩挲聲,那氣泡啪的一聲破了。

素弦太疲憊,已歪着頭睡了。衣裳牽扯得散亂,才發出了聲音。

美則美矣,卻脆弱得宛如泡沫,他哪敢再讓人受驚。不光身子,性子也是如此,剛烈與怯懦,冷淡與善意,完全不相容的氣質,在他身上糅雜,吸引着慕南風的目光。

慕南風終究深深嘆了口氣,小心地拖起他柔軟的身子,抱人進了被褥,輕柔地掖好了被角,自己退了幾步,坐在一旁,一瞬不瞬地盯着素弦的睡顏。

·

素弦睡到了深夜,醒來時悵然若失。

他一向貪睡,本以為能再睡個三天三夜。

只是耳邊驟然響起幽長刺耳的聲音,聒得他再難入睡。

“——十四日。”

刺耳的笑聲萦繞在識海中,轉瞬即逝。他緩緩睜開眼睛,眼前一片黑暗,額角全是汗。

一張軟帕沾上他的額頭,耳邊傳來溫柔的聲音:“做噩夢了?已經沒事了。”

“南風……”素弦下意識喚了一聲,才反應過來自己身旁的慕南風是個食人的怪物,陡然失落,淡淡道,“沒事。”

他聽見了,身為徒弟的男人輕嘆一聲:“分明做了噩夢醒來,第一個找的還是我。”

又不是他要做噩夢,也不是他要找慕南風。素弦抿着唇,眼角泛熱,最終死要面子地沒落下淚來。

他閉口不言,慕南風自知說錯了話,轉身給他喂了幾口水。素弦口幹舌燥,半是急迫半是被迫地咽下幾口甘霖,嗆得咳了起來。

慕南風輕輕給他順氣,靈力之下,素弦很快安定下來。他指尖擦過自己的小腹,心中一緊,轉過頭,聲音如同嘆息:“多謝。”

“……不用謝。”慕南風有心關心,也被他一句絕情的謝字,給擋得嚴絲合縫,只能當做去歇息,撤離了素弦。

溫暖離他而去,素弦怔了一下,頭往後靠,重重撞上牆壁,整個人都懵住。

他愣愣地眨了一下眼睛:“……”

好硬,好疼。

慕南風目睹慘案發生,沒來得及阻止:“……”

他怎麽能生的起氣來。師尊這麽迷糊,要是他生悶氣的時候,師尊把自己摔殘了可怎麽辦。

·

素弦醒來後就沒再睡了,頭磕得他發蒙,靠在牆上又痛,慕南風給他拿了個軟枕,他就倚在軟枕上,歪着頭,無神地睜着眼睛。

慕南風循着他的目光,四處瞟了瞟。

精致的飾品,昏暗的燈光……他什麽都看得見,卻看不見師尊想見到的。

素弦想的很多,想着想着就昏昏沉沉,想到了旁的。

素弦在想原主,想他偷雞不成蝕把米,害人又害己,自己死了快活去了,留他應對慕南風的怒火。

他又想到慕南風。如果不是兩人立場對立,他真的很想在慕南風懷裏睡一覺。說起來就太羞恥了,所以他只悄悄地想,想慕南風溫熱的氣息,溫柔的語氣。

他越想越沉迷。慕南風的大腿,會不會很好枕,睡上去彈彈的。他的胸脯也是,從前在他懷裏,素弦感受過的,又彈又韌性。腰身也好抱得驚人,要是能給他做抱枕就好了。

慕南風說話時的語調,素弦一點也不覺得難應對。特別是他卸下戾氣,對自己說話時,聲音磁磁的,讓人聽着就想睡覺。這麽好聽的聲音,要是能講故事哄他睡覺,該有多舒服。

他肖想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師尊在想什麽?”

沙啞而低沉,若不是在他正幻想的時候響起,他會很開心的。素弦如今只懷着滿滿的驚吓與心虛,不敢吱聲,生怕一開口就說漏。

他心虛得全身緊繃,在旁人看來,卻是擺出了防禦的姿态,不願讓仇視的人窺視自己的內心。

他忐忑不安。他希望着慕南風只是随口問一句,他硬撐一下,能挺過去。

可慕南風似乎不打算輕易撤退了。他的目光太過灼熱,有如實質般,在衣裳上散開,帶着熱意腐蝕素弦遮掩身體的衣裳,逼迫他坦誠相見。

素弦歪着頭,半邊臉陷入軟枕,輕輕地問:“你問這個做什麽?”

“你問我做什麽……我說我的心聲,你會聽麽?”慕南風聲音帶笑,素弦分不清他是在自嘲,還是在笑他。

素弦抿了抿唇。

即便慕南風想說,他也不想聽。慕南風和原主的事,是天底下最爛的一筆賬。慕南風心底有多大的怨,他太清楚了。原書裏,男主最終以殺證道,獻祭了修真界,踏破虛空去了。

可是……

素弦茫然的視線轉向慕南風,他想,本性那麽溫柔的人,最後成了那樣的瘋子,成了算不上人的怪物,他便是自願的麽。

當真沒有扭轉的可能嗎。

心思裏種下了一粒小蟲,細細地動着,撩撥他的心弦。

他聽見慕南風說完話,已出去了,去查看他們有沒有走歪。慕南風回來時,身上還帶着習習涼風。

素弦阖着眼,倚在軟枕上,慕南風以為他又睡了,便走過去,想給他裹上被子,免得着涼。

剛探出手,卻聽睡着的人,低低道了聲:“會。”

你說,我就聽。

素弦語氣冷淡,如此對他說。

慕南風僵在半空中,良久,他的指尖輕輕動了動。

“師尊,”他笑着道,“我拜入你門下一百三十年,和你朝夕相處,曾以為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值得親近的人。即便你傷我至深,想與我同歸于盡,如今同處一室,我又怎麽可能視你為無物。你噩夢醒來時,尚且想着找我。我關心你,也只是沒改掉的積習罷了。”

他帶着假笑說出這話。事到如今,他甚至不能說,自己是真心關心他。師尊不想見他,已讓自己看不見世間萬物。若是聽見他這魔修拖泥帶水的剖白,怕是要氣得封住聽感。

師尊開口應允,願聽他說,他已經足夠滿足。慕南風深深呼氣,笑得窒息。

素弦遲疑地問:“你是……真心的?”

慕南風盯着他空濛的眼睛,鬼使神差的,差點說出了心裏話。他懸崖勒馬,裝作開朗:“不然呢?你是我的囚犯,有什麽資格讓我騙你。”

“也是。”

這幾句話像是耗盡了素弦所有的力氣,他又開始倚在軟塌上,凝視着虛空。

他察覺得到,慕南風在看着他。這個撒謊精在看着他。

太奇怪了。明明他才是受制于人,可慕南風的語氣,好像快要哭了。

素弦想,自己快要哭出來的時候,也能輕易說出謊話。慕南風肯定在說假話。可為什麽呢?難道他以前就沒有親近過素弦仙尊?

素弦太疑惑了,疑惑耗去了他太多體力,讓他昏昏沉沉地入睡。

他知道自己病了。從前就是這樣,他一病,就整日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靠別人喂來的粥飯維持生命。除此以外,全都睡過去。

他病得太重,躺在床上,連蠕動着鑽進被子的力氣都沒有。

耳邊傳來陰冷的笑聲,像繩索,捆的他四肢僵硬。

有人在他耳邊,輕輕念下:“十三日。”

他猛地驚醒,瞳孔皺縮,無助而脆弱。

慕南風一直看着他,素弦蒼白的臉色映入眼中,他幾步走過去,便想抱住素弦。他生生忍住了,掏出帕子,為素弦擦臉,給剛清醒的人喂水。

素弦回不過神,僵硬地咽着水,等慕南風拿開了瓷碗,才輕輕開口:“現在是……什麽時辰?”

聲音都打着顫。

“子時整,正是午夜。”慕南風道。

他微怔了一下,聲音裏帶了點遲疑:“師尊上一次噩夢驚醒,也是子時整……你夢到什麽了?”

他問話時,生怕自己靠太近,驚擾了素弦,便後撤了幾步。

素弦只聽見他說,上一次那個聲音出現,也是午夜。頭腦炸成一團。

上次是十四日,這次是十三日……等到計時的最後一天,會發生什麽?

素弦仙尊剛拜入師門時,被魔修抓住過,預備的調.教他六十日,還剩下十五日,如今剩下的十三日……是指這件事?

素弦只覺心髒緊縮,不知何時,周遭溫暖的氣息已然消失。只留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聽着那刺耳的笑聲。

“不準走……”素弦下意識道。

他忽然發覺了自己的脆弱,發覺他在承認脆弱時,有多想親近慕南風。可他不能表現出來,表現出來任人揉捏,還得被人唾罵。他只能撐着身子,喘息着,要挾慕南風:“你想知道我夢到了什麽?”

慕南風應了聲,靠近的步子頓了頓。

卻聽素弦輕輕笑了一聲。他恐懼太甚,笑聲也有如哭泣。

慕南風喉頭微動,太想上去擁住他。

“抱抱我,”素弦垂着頭,掩住泫然欲泣的神情,執拗地低聲重複着,“抱抱我,我就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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