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多虧有你(正文完) (1)
慕南風的懷中猛然空了。
手中溫熱的觸感驟然消失,慕南風下意識朝前抓去,卻什麽也沒有握住。
他緩緩睜開眼睛,已見不到寝殿的影子。
那個方才還在他懷裏撒嬌,讓他一定要聽話的師尊,從他懷裏跑丢了。
入眼的是一片冰封。
清淨峰的主峰上,長出了一座巨大的塔。塔裏風雪交加。
他獨自一人站在塔的底層。
每一層塔之間,鎖鏈冰封着,撞擊着發出有韻律的聲響。
塔邊的小室裏,光影攢動着,看不清晰。
師尊會在裏面嗎……慕南風頂着風雪,朝前走去。
迎接他的是鋪天蓋地的魔氣。
那股魔氣他十分熟悉。
天魔。
師尊從他懷中消失,慕南風正是暴躁的時候。天魔便在此時送上門來。
慕南風冷聲道:“上次沒能把你殺死?”
魔氣像是聽不懂他的話,仍舊威脅着他不要靠近,可又疑惑于慕南風身上同出一源的氣息,只是拼命恐吓着他,試圖讓他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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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南風哪是什麽會被恐吓到的人。
若非魔氣實在太多,他會選擇将魔氣除了,師尊便永遠不用受記憶封印的苦了。
他身上殺氣過甚,眉目冷漠地朝前走。魔氣抖着想要阻攔他,卻被震懾住,輕易散開了,被慕南風讓開了通路。
師尊神識內的魔氣,比預料中好相與了太多。
甚至由于在素弦體內待久了,有些詭異的親切。
慕南風壓下眼中複雜的神色,踏着雪,一步步走到塔邊的小室旁邊。
他終于能夠看清那是什麽。
小室的那邊吹不進風雪,是另一個世界。
裏面倒影着清淨峰的竹林。
白衣的仙尊,那時看起來還不穩重,手持着竹劍,研習玄幽宗的一套劍法。
劍意行雲流水,素弦動作卻還有些滞澀,常常被劍意震得長劍脫手。
那把長劍直直插.入慕南風面前的地面。
素弦微微垂眸,一言不發地來拾起劍。
一襲白衣上,纏繞着猩黑魔氣,以及後續增添上的幾次封印。
慕南風微微合眼。
這就是師尊歷經了那麽多次苦楚以後,縫縫補補找到的解法。所有人都不必死的解法。
看起來太滑稽了,他忘了許多重要的東西。
滑稽而令人憂心。
事實已經足夠清晰。
師尊等不到他回來,天魔又一次又一次地侵蝕,一定要吞掉他一點東西才能罷休。
理智,意識都不能讓的……讓掉了這些,來日徒弟回來了,他就變成癡呆兒了。道道封印都在慕南風耳邊笑,傳出素弦的聲音。
“所以……只能用記憶鎮壓着魔氣,讓它不要作亂。”他的師尊最後嘆了一口氣,在糟糕得如同天塌地陷的結局之中,選擇了一個最能忍受的。
師尊一直是這樣。在四伏的殺機裏,以斷腕的決意闖出一片生機,還要自責沒能做到更好。
慕南風從前不明白,如今越是靠近,便越是理解,又越是心疼。
魔氣已經和師尊的記憶纏繞在一起,他自己無法剔除,只能有旁的人,進入他的識海,幫他找回屬于自己的部分。
可師尊那麽纖細,就是平常碰見旁人都要躲在一旁發抖……他怎麽能容忍被如此窺探?若是強行進入了,怕是要玉石俱焚。
其實師尊在布下記憶封印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會有今天。他是不是給自己留了一條生路。
會有人受他歡迎,進入他的世界。他會在另一個人面前,徹底打開自己。
慕南風睜開眼睛時,白衣的仙尊已經拾了劍,背負着髒污的魔氣,繼續練劍。
而在他身側,一個身影出現在小室的彼端,朝着慕南風靠近了過來。
一個白色的身影。
他披着厚重的大氅,兜帽下只露出弧度姣好的下巴。
雪白的衣擺,在竹葉飄揚之中顯得格外顯眼。他朝着慕南風飄搖而來。
練劍的人仍無知無覺。
“師尊……”慕南風喃喃道。
在這個世界裏,師尊便是道則。他是這裏的一切,同時這裏沒有一樣東西是他。
如果非要說什麽代表着師尊的意識,便是面前這個身披大氅的行者了。
那人朝着慕南風而來,視線仿佛在他面前停留了一瞬。
而後恢複了空濛。
他從竹林中走來,消失在慕南風的面前。
慕南風伸出的手停頓在空中,又慢慢放下。
心愛的人就在面前,又三番五次地陡然消失……這滋味着實不太好受。
他轉過身去,将歲月靜好的素弦甩在身後。
而後直面狂風暴雪。
雪漸漸大了。他只是在這裏站了一會兒,雪就已沒到了膝蓋。
師尊接納了他,但顯然,這個世界對他不是全然的友好。
若是積雪封滿了整間塔……怕是他與師尊就要被永遠困在裏面了。
慕南風不再停留,足尖輕點,躍上鐵索。
鐵索搖晃着撞擊,慕南風腳下發滑,便握住鐵索,借力扯着,縱身朝上去。
在每一層,他都能看見素弦的面容。
開始時,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練了劍,吃些睡些。這些被掩藏在記憶深處,連主人都覺得尋常,平日都不會想起的東西,對慕南風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若是可以,他想陪在每一個師尊身旁。
可他不行,他得朝上去。
往上漸漸多了些俗物雜事,譬如出山歷練,或是重要的祭拜大殿。
——越往上去,便是師尊越在意的記憶。
慕南風握緊了結霜的鐵鏈,身形一閃,一躍而上。
——師尊最在意的記憶是什麽?
——會和他有關嗎?
他迫切地想知道了。
·
風雪的沖刷力度很大,慕南風手一滑,下意識便想用靈力,渾身的經脈卻滞澀難當,無論靈力還是魔氣全都無法湧出來。
慕南風攥緊了鐵鏈,身子仍在快速朝下墜,手上磨出了血。
他皺着眉,正準備用力,鐵鏈卻從四處飛來,纏住了他的手足。
他沒有再墜下去。
慕南風松了口氣,回到鐵鏈上。
飛來的鐵鏈功成身退,極快地撤開。仿佛生怕在這裏待久了,讓慕南風産生什麽不好的聯想。
就連救他,都和師尊本人一樣,撩一下就跑,生怕被人想多了一樣。
“還是這麽害羞……”慕南風輕笑一聲,繼續朝上攀。
每層的鐵鏈上,都染上了殷紅的血。
血跡蔓延入每個小室,混入素弦的記憶。
血.□□融。
慕南風看見每個小室中發生的事情。
下面幾層,是素弦忘記的獨處。往上些,便見了旁人。
眸光清澈的師尊,躲在梅毓身後,不敢與旁人交談,極其可愛。
他也試着交過朋友,卻轉眼被人出賣,于是更加不敢見人。
慕南風幾乎要忍不住,想去抱抱他。
砭骨的冷風吹來,喚回他的神智。
流着血的手掌抓緊了鐵索,繼續用力朝上。
在十幾層塔的小室裏,他見着了自己。
梅毓是第九層。陸九離是第八層。
那個慕南風從未謀面過的師祖,同樣在第十幾層,但出現得比慕南風早些。
慕南風忍不住笑。
他在師尊的心裏,實在很重要。
師尊獨自練劍在第一層,教他練劍,卻到了十幾層。
師尊仿佛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慕南風在每一層的小室裏,都能看着素弦緩緩朝他走來的身影。
那個身披大氅的人,像是不放心他一個人攀升,每次都會出現在小室裏,從遙遠的彼方來到他的面前。
“師尊……”慕南風喃喃着。
身披白色大氅的身影,在小室的門前站定,仿佛每一次都要跨出來,卻又準确地停住了腳步。
卻每一次,都在他的面前消失。
慕南風于是明白了,身處記憶石室中的師尊無法走出來。
他只能一直去向上追逐。
·
漸漸的,慕南風在素弦的記憶裏,看見了一些他聞所未聞的東西。
幼小時候的師尊,生活在一個與修真界截然不同的地方。那裏沒有靈力,卻有着修真界聞所未聞的“科技”。
那裏是師尊誕生的方外世界。
有穿着白衣,渾身藥味的人告訴師尊身邊的人,師尊天生帶了心理疾病,要看護好了。
看護的好,這一生未必順心如意。看護不好,便會傷到旁人。
幼小的素弦眼神閃了閃,逐漸暗淡下去,把自己縮在了角落。
慕南風看見每一段記憶時,都想停下來。
可這一次,他攀升的動作真的停了。
他伸出手,指尖鮮血滑落。
那個帶着兜帽的師尊,再一次憑空出現在小室裏,眸光冰冷地注視着一切的發生,而後朝着慕南風走來。
帶血的手掌朝着他的方向去了一些。
“不是你的錯……”慕南風的嗓子凍得喑啞,他盡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那麽粗粝吓人。
他想安慰他的師尊。
“你沒有傷害他們,他們卻傷害了你……是他們不在乎你的錯。”
小室之中幼小的素弦,聽不見慕南風的勸慰,只把自己縮成了一團,不敢面對旁人。
帶着兜帽的人,停在慕南風面前的時間,前所未有地長。
但他最終什麽話都沒說,沉默着消失在了慕南風面前。
慕南風眨了一下眼睛,輕輕呼出熱氣。
分明只是被師尊不得已地丢下,他卻傷懷了幾息……實在不像他。
狂風刮過,慕南風打了個冷戰,繼續朝上。
若是不能快些到達頂層,他怕是會凍僵。
·
可就在上一層,他便看見了白衣的仙尊,把幼小的慕南風抱在懷裏。
那時候的慕南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慕南風:“……”
看着師尊哄小時候的自己,還是有些難為情的。
那時候他剛進入玄幽宗,因為天生魔體備受排擠,被人聚衆打了,也不敢告訴師尊,怕給他惹麻煩。
因而小室裏的慕南風只是哭,不肯和素弦吐露一個字。
素弦輕輕給他擦幹淚水,認真地告訴他:“天生魔體不是你的錯。欺負你的人才錯了,不要因為他們傷心。”
語氣輕而珍重,不知道是在安慰小小的慕南風,還是在告誡自己。
帶着兜帽的素弦,身影再度出現,朝着慕南風走來,腳步快了些。
他的眼裏帶着光。
與從前的死寂截然不同。
慕南風笑了,而後收回視線,抓緊了鐵鏈,借力朝上。
他做的一切不是徒勞,這樣就好。
鎖鏈乒乓作響,勸慰他的師尊,被師尊抱在懷裏的自己,已經盡數消散。
這是第一次,師尊的身影還未消失,他便已迫不及待地朝上沖去。
他差點迷失在師尊的過去裏了。
他心之所向是師尊,而不是一段已經成為過去的記憶……慕南風從前勸師尊不要在乎記憶封印時,常常對他這樣說,如今自己卻差點着了道。
不管師尊在乎什麽不在乎什麽……他在乎的是切切實實會出現在他面前的師尊罷了。
·
抛卻了走馬觀花的想法後,慕南風的速度快了許多。
速度快了以後,靈脈裏的靈力慢慢恢複,慕南風動用了靈力,終于能夠抵禦上層的嚴寒。
攀登着才發現,無論他看不看,小室裏的那些場景,都會在他腦海裏過一遍。
若是一直被那些場面牽絆着,便會來不及。只有真正能割舍了留戀,才能往上走到頂點。
慕南風把這個發現藏進心底,想着不能給師尊嘲笑自己的契機。
不過倒是可以在師尊以後生氣的時候,說出來哄哄他。
他終于看見了一些熟悉的畫面。
師尊在禁陣裏經歷的輪回,每一次師尊都難過得撕心裂肺,卻不得不重新面對支離破碎的現實。
師尊将他打下懸崖,帶着傷,失神地想要找回他。
他動用爐鼎印,讓師尊難過。
難過且……快樂。
一切都漸漸明晰。
他離塔的頂端,只差一步之遙。
這是最後一層小室。
慕南風曾經拼盡全力地趕來,就為了看一看這一層的小室裏,師尊最珍重的記憶是什麽。
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什麽事情。
敞開神魂,兩人神魂糾纏的事情,只發生在昨天。
于情于理,師尊都不會忘記。
話雖這麽說,當真正看到那件事師尊放在心中首位時……慕南風勾起了唇角。
他輕輕躍上塔的最上層。
這是一個精致的閣樓。
閣樓裏鋪了層厚厚的雪,卻平靜無風,還有立足之地。
慕南風輕輕喘息着,仰起頭來。
那個身披大氅,戴了兜帽的師尊,就在他面前十步。
他坐着,便自有一番清貴氣派。
又因着嬌生慣養的,行止總與普通人不同,讓人又想将他扯到自己身邊,又不忍心破壞。
再加上被抱久了,眉宇之間滿是受了滋潤的模樣。便是想,也能知道大氅之下,是一副如何勾人的姿态。
這人便無辜地坐在他面前,等着人把他帶走,采撷,染上自己的顏色。
“師尊。”慕南風輕輕地喚。
那人輕輕擡起眼來,眼中是不知世事的懵懂。
他眨了一下眼睛,看向慕南風。
“你是誰?”他問。
他又問:“我是誰?”
慕南風笑了。
他輕輕跪下身,撐着素弦身旁的雪,上前去,抵住了素弦的額頭。
素弦似是被燙到,想往後退,卻難以從慕南風面上移開視線。
“你要……把我吸進去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只依照着心意出言。
“說什麽呢……”慕南風忍不住笑出聲。
傷口受了暖,又裂開。殷紅的血液順着純白的雪蔓延開。
濃郁的血腥味兒萦繞在兩人鼻尖。
素弦眨了一下眼睛。
黑而長的眼睫,在慕南風的面上輕輕掃過。宛如一把小刷子,搔入人的心底。
“你受傷了。”素弦道。
慕南風漫不經心地應:“嗯。”
他現在只想讓師尊收回記憶,剔除了那些可惡的魔氣。
卻聽素弦道:“你該離我遠些,不然還會受傷。”
慕南風愣怔了一瞬。
“師尊這樣是趕不走我的。”他笑了,“想趕走我,還需要更狠些……比如,拿劍挖了我的靈脈。”
素弦的視線渙散了一瞬,他擰着眉,想抽身後撤:“不……你別過來,我會傷害你……”
後腦勺被人按住。
慕南風終于用唇舌堵住了那張不斷開合的嘴。
師尊的聲音很好聽,可說的話并不是那麽讓人賞心悅目。
濃密的睫毛,宛若黑色的蝴蝶,無助地眨。
素弦不知所措了。
他無法思考,只能随波逐流,氣息逐漸滾燙。
連身子也熱起來了。
他的眼角泛起緋色,淚珠大滴大滴地朝下掉,像是再也忍受不了。
可慕南風知道的一清二楚,他不僅能夠承受,還需要更多。
于是變本加厲。
素弦喉嚨中漏出幾聲軟軟的喟嘆。
素弦已不記得他,身子卻還沒忘了慕南風。一吻閉,便失力地墜入了慕南風的懷裏。
他渾身泛着熱,大氅罩在身上,悶着一股熱氣,讓他心生煩躁。
可不能脫。
有個意識告訴他,這衣裳他無論如何也解不掉。
“你不會傷害我,”慕南風輕輕摘下他的兜帽,取出散亂的黑發,輕輕理順了,又給他按按泛疼的腦袋,“你哪有那麽大能耐啊……天魔占了我的身子,天命要我入魔,你在救我。師伯也不是受你帶累,而是為了護着你。你是惹人喜歡,不是在害人。”
素弦顯然不能理解,眨着眼睛,長睫上淚珠晶瑩,欲墜不墜。
“你說什麽?”
“不記得了……”慕南風笑了,“便是說病根不在這裏。那是什麽呢……徒兒想不出來,師尊太不講理了。”
原來自己是個不講理的人。
素弦微微垂眸,磨蹭着,想縮回兜帽裏。
慕南風扯起他的兜帽,好笑道:“你都不講理,那徒兒也不同你講道理了……師尊,你好可愛。”
素弦睜大了眼睛,十分的難以置信。
他怎麽會可愛呢……
可他眼裏閃着光。
他被染上豔色的唇,輕輕開合:“我不信……”
“你若是不信……”
“多說幾次。”
慕南風一時語塞,身子震顫着,忍着笑意。
懷中人以為他不樂意了,想縮回去,可就這麽回去了又有些在意,便鼓足了勇氣,逼他:“你多說幾次,我才能信!”
慕南風終于沒忍住,笑出聲:“師尊想要我說幾次?”
“至少要二十次!”見着事情有轉機,素弦終于有了十足的生機。
才二十次——慕南風笑得更大聲了。
他不理自己,素弦便想多了,主動降價道:“十五次也行……”
慕南風樂不可支。
素弦:“十次!不能再少了。再少,我就回去了,我以後都不信你了。”
這話說完,耳尖卻被人咬了一下。
素弦渾身一顫,控訴地看着慕南風。
慕南風笑着問:“威脅我?嗯?”
素弦喉嚨裏擠出微不可聞的小聲嘤咛,不敢與他對視,耳尖發燙地移開視線。
卻聽頭頂傳來一句帶笑的:怎麽能有人這麽可愛?”
素弦:!
他沒有轉過頭去,耳尖卻動了動。
十足的心動又羞于直面誇獎。
好吧。他師尊原來這麽喜歡被誇,那出去以後,要多誇誇他了。
慕南風想着,卻還是忍不住逗弄他,變本加厲地,珍而重之地誇獎着素弦的可愛之處。
“又貼心,又為徒弟着想,這麽會害羞,這麽可愛……”
素弦越聽越往裏縮,喉嚨裏卻傳出開心的低吟。
他最終把自己裹成了白色的一團,鬧得渾身是汗,有些委屈道:“好熱……”
他把自己卷成了各種形狀,大氅卻始終包覆着他整個身子,似是身處桎梏之中。
慕南風語氣不動,仍帶着笑意問:“需要徒兒幫師尊把衣裳脫了嗎?”
素弦輕輕“啊”了一聲,半晌沒說話。
慕南風心中疑窦更甚,面上老神在在:“師尊從身子到神魂,哪裏徒兒都見過了,害羞什麽?”
素弦輕輕轉過頭去,聽了他方才那有些不知廉恥的話,臉上滿是紅暈。
他盯着慕南風,像是在檢測這人話的可信度有幾分。
他坐起身,撐着慕南風面前的地面,俯身輕輕道:“這件衣裳,我自己從來解不開……你想試試嗎?”
這姿勢,慕南風在兩人纏綿時見了不少次。
素弦的肩膀上還拖着大氅,下面的身姿卻已柔軟,不盈一握。
厚厚的大氅也掩不住了。
慕南風道:“那師尊不要動。”
素弦:“可是這樣撐着有些累。”
這倒是在現實裏聽不見的真心話。
慕南風輕輕地笑:“那你抓着我。”
“抓哪裏?”
“哪裏抓得住抓哪裏。”
素弦于是扯着他的袖角。
慕南風失笑:“你這樣,我一動你就會摔下去。”
素弦:“我不信。”
慕南風于是站起了身。
素弦重心不穩,被他帶着朝上傾去,委屈而慌張地叫他停下。
慕南風不停。
非但不停,指尖還透出一抹靈力,把素弦的兩手綁了,定在空中。
素弦全身都使不上力,只能被釘在空中,全身都嬌氣地叫着酸疼。
他沒想到自己一時輕信,就落入了惡人掌心,淚珠一顆顆滾落,沿着下巴不住地流。
慕南風親親他泛紅的臉頰:“今日不讓你難過,師尊收收身子,別扯壞了。”
素弦睜大了眼睛,縮了縮身子,果然扯得沒那麽痛苦。
“啊……”他張着口,“我好笨。”
慕南風沒忍住,又笑了出來。
他一邊笑着,一邊伸手解開素弦身前的大氅。
師尊和他說過,其實有種方法可以把魔氣和記憶分開。
只要除去一樣東西。
只是那東西,只有旁人尋找到了,親手幫他解開才行。他自己感知不到,也無能為力。
那樣東西,想來便是這大氅了。
素弦的衣裳,慕南風不能再熟悉。他想讓這衣裳解下來,大氅便不會在素弦身上挂上三息。
素弦忽然覺得身上微涼。
有冷風從塔裏竄上來。
伴随而來的,還有屬于他的記憶。
那記憶看着已經極幹淨,慕南風又留意着魔氣,不能再讓它們折磨師尊。
将記憶吸收完以後,他便可以帶着師尊出塔,将魔氣鎮壓在塔中。
慕南風盯着那些記憶,生怕放了一星半點魔氣進來。
記憶逐漸彙入,素弦只覺非常奇異。
不過慕南風擋在他面前,他便安心下來,不再掙紮。
就是随着記憶一同彙上來的那些風有些冷,他大氅底下只穿了件單衣,擋不住什麽風寒。
他輕輕打了個噴嚏。
慕南風微驚,扯下自己的外衣,罩在素弦身上。
黑色的外衫上,還帶着點血腥味兒。
素弦在紛雜的記憶裏裹緊了自己,迷迷糊糊地站起身來,從身後環住了慕南風。
“南風……”他額角有些脹,頭貼在慕南風肩上,輕輕喚他。
慕南風分出心神,笑了一聲:“師尊記起來我了?”
“嗯……”其實記得不是特別清楚,但現在還是不要把人惹惱了才好。
他有事相求呢。
素弦十分坦率地求開了口:“你撩到我了,我想要。”
慕南風:“……”
至此關頭,慕南風豈敢。
素弦在他身後,因記憶的湧入,額頭一直不安地蹭着他。
慕南風痛苦極了。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有一天,他會在師尊的請求面前,如此為難。
他喉頭動了幾動,擠出一句:“師尊且忍忍……”
“不忍。”素弦渾身都酸澀難過,才不管他說什麽。
慕南風不來,他還不能去遷就慕南風嗎?
素弦輕輕笑出聲,站起身來,繞到慕南風身側。
慕南風:“……”
慕南風額角輕跳。
·
記憶随着冷風竄入,持續了一個時辰之久。
屬于自己的記憶重新歸位,說不上難過,只是難免應接不暇,被撐得滿脹了,便心神俱煩。
素弦煩到極致,便哭了。
慕南風還未來得及動彈,他便自顧自地蹲在地上,哭起來。
他難過得合不攏口,控訴着慕南風施加給他的迫害。
這可謂是無稽之談了,他自始至終都沒動。
記憶已經沒有再竄上來,慕南風終于能動,忍不住笑着,拍着素弦的背,以免他嗆着。
素弦咳了好一陣子,嗆出誤入喉管的津液,十分嫌棄地往一邊挪了挪。
慕南風輕輕擦幹他唇邊的痕跡,咬了咬他泛紅的唇。
“沒事了。”慕南風安慰道。
素弦輕輕應了一聲,聲音有些嘶啞,但還帶着笑意:“沒事了。”
這話和他的安慰,實打實的不是一個意思。
慕南風道:“記憶已經全了?”
“我頭不疼了。”素弦站起身來,身上還披着慕南風的衣裳。
頭不疼了,可記憶……慕南風生怕出了差錯,捉住素弦的手腕,往裏探。
素弦眨了眨眼,懵懂地任他去探。
慕南風:“……”
幾息後,慕南風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他緊緊盯着素弦,看着面前人仍舊懵懂疑惑的面色……
而後一把把人擁入懷中。
然後抛了起來。
穩穩接住了。
壓在懷裏,狠狠揉弄。
慕南風長嘆了一聲:“師尊演技精湛,可吓壞徒兒了……”
素弦被他按得骨頭發疼,又止不住笑,告饒道:“饒了為師。”他輕輕笑了一聲:“我就演一次,你演了我好多次呢,你不許生氣,我好好的。”
神魂完整,确實沒有大礙,只是記憶剛入識海,有些動蕩不穩罷了。
慕南風終于放下心來,松懈了一瞬,更加用力地懷着素弦。
素弦剛松了口氣,又被徒弟箍得緊緊的,兩人好像連骨血都要化成一處。
哎呀……
素弦也沒心思去說慕南風,徒弟心裏滿滿的都是他,素弦對他好還來不及,怎麽可能去說他。
可是還是好疼。他身子骨本就不好,要是摟着抱着碰壞了,可太丢人了。
他拼命蹭着,從慕南風懷裏鑽出一個毛絨絨的腦袋,輕輕道:“好了,你的師尊回來了。我是你師尊了,完完整整的。”
“嗯。”慕南風仍擁着他。
素弦磨了磨牙,在空中咬了幾下,勒的十分憋悶,腦袋輕抵着慕南風。
“你要是不放心,我再陪你下去看看。”
慕南風終于回過神來,松開了他。
·
塔底已經是一片冰雪。
剛下去,便感覺到了深深的冷意。
風雪已經停了,鐵索上還結着冰。慕南風與素弦十指相扣,踏空而行。
冰雪有靈,為他們讓開了一條通路。
世界晶瑩剔透,冷意不如之前攝人,透出一股清涼。
慕南風看向塔邊的小室。
先前的記憶畫面消失了,顯露出小室的本相。
那是再尋常不過的塔中石室,不見天日,空無一人。
團團魔氣被冰雪封住,盡數困在裏面,着急地亂竄,卻毫無逃脫的希望。
素弦緊了緊手指,兩人相握得更緊。
“南風。”
“嗯。”
“我們可以快些。”
素弦足尖輕點,扯着慕南風,一躍而下。
慕南風被他扯得突然,下意識便在空中轉了個圈,把自己的身子墊在素弦下面。
若是真的直直墜落在地,他也不會讓師尊傷着。
他的努力,換來一個輕輕的親吻。
“喜歡你……”素弦輕輕道,聲音太輕,随着風散了。
卻在慕南風心底深深印下。
慕南風與他緊緊相擁,一同墜落。
素弦身上的外袍早已被風卷走了,他護着素弦,免得風吹得他渾身僵冷。
素弦輕輕地笑。
他今日笑了好多,有些丢人,但是他不在乎。
神識掃過每一層的石室,确定裏面只剩下了魔氣。
這場墜落有些漫長。
素弦恍惚生出一些,想讓時間拉得更長的錯覺。
那樣不行——慕南風在空中可不能對他做什麽,怕是要憋出滿心的火氣來。
地上仍是慢慢的積雪。
慕南風先素弦一步,一躍落下了地面,在雪地上站穩了。
他張開雙手,摟住墜落的素弦,把人抱在自己懷裏。
“啊……你!”素弦輕聲驚叫,被他帶着轉了半圈,足尖才輕輕點到地上。
他反抓住慕南風的袖子,扯了扯:“吓我一跳。”
說是吓,語氣裏卻沒幾分緊張。
說是嗔怒也差不多了。
慕南風笑着仰頭,看了一眼。
他那件衣裳,早已不知道飄蕩到哪一層去了。
他于是湊近了素弦,擁住他的師尊,給素弦取暖:“魔氣已封,我們出去吧,師尊。”
“信我了。”素弦輕快道。
他收了小世界的法陣,轉眼間,兩人便回到了清淨峰的寝殿。
這個法陣将清淨峰分成了陰陽兩面,陽面是二人生活的宮殿,而陰面,則是素弦所掌控的那座塔。
慕南風抱着素弦,兩人緊緊相貼,仿佛一切都沒發生。
可兩人的外衣全不翼而飛,素弦的鼻尖上還沾着一點雪花……慕南風湊上去,吻去了雪,順勢親昵地蹭了蹭他的鼻尖。
“當然信了,我的師尊那麽厲害,”慕南風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麽可愛。”
素弦的聲音很平靜:“翻舊賬不好。”
耳尖卻悄悄發燙。
慕南風笑着:“确實不好,我要是翻一翻師尊有多少次撩了我不管,想必會氣得七竅生煙。”
“啊……”素弦想了想,還有點不真實感。
他的記憶還有些跳脫,一會兒覺得慕南風還是那個乖乖跟在他身後的孩子,一會兒覺得慕南風被天魔占據了身子,得除去天魔,過了一會兒,又想起慕南風對自己做的那些想想就想渾身打顫的事……
現在顯然不是個翻舊賬的好時機。
他想做些旁的。
他很開心很開心,很久沒有這麽開心了。徒弟也很開心。
素弦朝後退,柔軟的腿肚撞上了床沿,他仿佛被撞倒,朝後仰躺去。
手上牽着慕南風的衣裳。
慕南風被帶着,撐在他身前。
他帶着笑看素弦,等他自己說出要什麽。
素弦輕哼一聲:“裝相。”
明明方才在塔裏面,都說過了啊。
慕南風要逼他,他才不要順着這孽徒的意。
他于是道:“方才爬的累嗎?”累就休息會兒,不要着急上火。
慕南風看出他的言外之意,好氣也好笑,卻忽然想起了旁的事。
“算不上累……輕松的有些意外。”
素弦微微一怔:“輕松還不好了?”
他知道慕南風是擔心天魔還有後手,心道誰讓他寵徒弟呢,便蹭上去,親了親慕南風的耳尖,在他耳邊道:“只有你會輕松。旁人想進塔,還想那麽肆無忌憚地看我記憶,早被絞死了。魔氣與記憶我自己設的禁制,自己分不開,只有你能幫我罷了……”
他語氣狠狠道:“得了便宜還賣乖,我怎麽養出你這麽個壞徒弟。”
他的壞徒弟,開始時還能聽懂他說什麽,逐漸的,耳朵卻開始發燙了。
耳中的絨毛,在熱氣下輕輕搖晃,癢意直達心底。
心火滾燙,他不想忍耐,俯身欺壓得更近了。
素弦稍有些喘不過氣來,輕踹了他一腳:“別靠這麽近,壓得難受。”
卻被人制住了,再也無法踹過去。
素弦喉嚨裏發出輕微的聲音,哼哼唧唧地抗議。
再這樣下去,就不好了。他還有話想說呢,錯過了現在,要猴年馬月才能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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