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2021.1.6
一月六日,S市,霧。
S大附屬醫院,呼吸與重症醫學科主任辦公室。
“疫苗接種者的頭痛症狀已經得到緩解,他确實隐瞞了既往病史,你的判斷沒有錯。”說完結論,黃壬戌将電腦的顯示屏轉向對面。
向鴻箋眉眼輕擡,開始浏覽屏幕上的電子病歷。
趁這個功夫,黃壬戌起身給他泡了一杯茶。
不是什麽名貴的茶,沒有專業的茶具,也沒有講究的茶道。在玻璃杯底放上幾片茶葉,然後倒入開水,泡茶的過程就算是完成了。
向鴻箋讀完病歷,從座位上起身,看到黃壬戌泡茶的背影,說:“黃主任,您不必忙了,患者指标一切正常,我就先走了。”
黃壬戌停下手中的動作,叫住他:“鴻箋。”
聞言,向鴻箋停住腳步,轉過身來,靜等着黃壬戌的下文。
黃壬戌走到他身前,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沉默片刻後,他擡高手,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向鴻箋的左肩,喟嘆道:“你應該知道保護一個人的鋒芒,需要背負多少壓力。”
向鴻箋語氣平靜:“我理解。”
黃壬戌已過知命之年,見過大風大浪,見過生老病死,可當這道兩難的選擇題橫亘在眼前,他也沒有翻雲覆雨的本事,只能說:“我知道這事兒是你受了委屈,可校方和院方也有輿論方面的壓力,停職一個月也是無奈之舉。”
“我尊重校方和院方的決定,”向鴻箋神情依舊淡淡的,“但我有句話想說。”
黃壬戌示意他說。
“新冠疫情迎來第二個冬天——”他聲音裏帶着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澱感,不疾不徐,卻足夠撫慰人心。
三個字,随陽光一起落下。
“召必回。”
向鴻箋從電梯出來的時候,謹以約正站在一樓的大廳,仰頭看牆上的公告欄。
熹微的光從窗外溜進來,給她纖瘦而筆挺的身形鍍上了一層微光。
雖然帶着口罩,但仍然遮不住她優越的側臉輪廓,從額頭至脖頸,每一寸線條都極為漂亮。
這一刻,向鴻箋忽然有些,邁不動腳步。
然後,他就那樣,站了很久。
他站了多久,謹以約就盯着那個公告欄看了多久。
直到一陣微風穿堂而過,一張白紙晃悠悠地,落在她腳邊。
謹以約彎下腰來撿起,遞給身後的護士。
護士抱着一摞厚厚的資料,接過那張紙,向她道了聲謝。
謹以約直起身子,眉眼一彎,笑道:“不用謝。”
下一秒。
擡眼,看到他。
逆着光,眉目清俊。
向鴻箋低頭笑了下,朝她走近,邊走邊問:“看什麽呢?這麽入迷?”
那個公告欄是電子的,像幻燈片一樣,一張畫面定格一段時間,就會更換。上面展示的信息多為防疫宣傳、醫院新聞、黨史政策,沒什麽太有趣的內容。
所以,他還挺好奇,是什麽信息,讓謹以約這麽舍不得挪開目光。
謹以約轉過頭來,長睫掩映下,一雙眼睛澄澈明亮,問他:“你請好假了?”
向鴻箋點點頭:“走吧,再不走來不及了。”
“嗯,好。”謹以約跟上他的腳步。
門外霧氣散了大半,陽光傾瀉而下,暈染出飽和度不同的光影,向鴻箋一身長風衣,走入這稀薄霧色,像是經典老電影裏,勇士一去不複返的鏡頭。
謹以約盯着他的背影出神。
驀然想起昨天,他在快駛出巷口的時候又倒回,降下車窗,對她說:“謹以約,上來。”
謹以約當時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嗯?”
“我去和醫院請個假,然後陪你一起去找這幅畫的主人。”
就這樣,謹以約和他一起來了S市。
抵達的時候,已是傍晚,他們在酒店住了一個晚上,今天早上才過來醫院。
向鴻箋上樓的時候,謹以約在車裏待的有些悶,于是戴好口罩下了車。
走到一樓大廳公告欄下,謹以約仰頭,目光無意間一掃,就在公告欄上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整潔修整的白大褂,輪廓清晰的五官,修長挺拔的身形。
有那麽一瞬,謹以約晃了晃神。
目光再往上,是這張照片的主題——
援鄂醫療隊表彰大會。
他是援鄂醫生嗎?
正想着,公告欄上的圖畫又換了一幅——
2020.2.7首批援鄂醫療隊出征。
下面配着的照片攝于高鐵站臺前,一群人穿着統一的制服,背着背包,正在排隊上車。他帶着口罩站在人群中,一雙漆黑幹淨的眼,讓人覺得莫名心安。
“想什麽呢?”向鴻箋對她打了個響指,話裏帶着笑意,“都快撞到車上了。”
謹以約怔怔地擡起眸來,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停車場,她摸了摸鼻子,收起心思,小聲道:“沒想什麽。”
向鴻箋打開副駕門讓她坐進去,正準備關上門的時候,他手倏地頓了頓,探了半個身子進來,意味深長道:“謹以約,你不對勁。”
謹以約拽安全帶的手一滞,沒說話。
向鴻箋也沒再為難她,繞過車身走到駕駛座。
晨霧已經散了大半,可見度明顯提高,向鴻箋打開導航,問:“先導航到洛城,是吧?”
謹以約:“嗯。”
洛城距離S市不算近,開車上高速也得五六個小時。
導航好路線之後,向鴻箋怕這一路無聊,問道:“想聽歌還是聽廣播?”
謹以約想了想,說:“聽純音樂吧。”
——不會讓氣氛太單調,但也不影響聊天。
向鴻箋選了個純音樂的歌單,按下播放鍵,下一秒,車身駛出醫院,彙入川流不息的車流。
這個點是上班點,因此路上還有點堵,向鴻箋開得很慢。
謹以約聽着車載音響裏流淌出來的旋律,心中生出一種不真切。
但令她矛盾的是,這種不真切,卻給了她一種莫名踏實的感覺。
“謹以約。”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向鴻箋踩下剎車,等綠燈。
“嗯?”
“昨天我讓你跟我來S市你就敢來,”向鴻箋左手撐着方向盤,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也不怕我把你給賣了?”
謹以約瞬間就不服氣了,眉梢一揚,挑釁道:“咱倆還不一定誰賣誰呢!”
“喲,挺有自信啊。”向鴻箋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敲。心想這姑娘,遠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麽的溫良柔弱,好像還......
向鴻箋在心裏咂摸了下。
該怎麽形容呢?
好像還,帶了點兒痞氣。
她性格裏,有很男孩的東西,但這份特質,被她這張眉清目秀的臉完完全全地遮蓋住了。
就比如她說這話,給人的感覺,并不是在絕對安全的環境下才會有的撒嬌,而是她真的有那個本事,把他給賣了。
想到這兒,向鴻箋沒忍住笑了聲。
“你可別不信,”謹以約會錯了他的意,給自己的話增加着可信度,“在非洲那幾年,有一次我自己開車去見客戶,路上碰到有人劫車......”
向鴻箋眉心猛地一跳。
謹以約故意卡在這個節點不往下說了,揣了點兒壞心思。
——吊足了胃口,想等向鴻箋主動來問。
紅燈轉綠,車子開始緩緩移動。
謹以約并沒有等來預料中的反應,而是等來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你沒受傷吧?”
這聲音有些低沉,像是哽着從喉嚨裏紮出來的一樣,聽起來格外抓耳。
謹以約有片刻的怔愣。
她搖搖頭,喃喃道:“沒有。”
向鴻箋在心裏長籲了一口氣。
車裏莫名其妙地沉默了下來,只剩下音符流淌。
謹以約覺得這氣氛有些莫名。
直到向鴻箋打破沉默,問她:“後悔去非洲嗎?”
謹以約側眸看他:“這有什麽可後悔的。”
窗外日光搖晃,襯得一切都欣欣向榮。
向鴻箋眸光卻黯淡了幾分。
片刻後,謹以約聽到他沉沉落下一句:“不後悔就好。”
他說話的語氣總是風平浪靜,但謹以約總覺得他的字裏行間,都蓄着驚濤駭浪。
也因此,她對他好奇更甚。
“向醫生,你還挺特別,”謹以約悠悠地開口,“別人知道我去非洲,一般都會問我為什麽要去,你是第一個,問我後不後悔去的人。”
“凡事何必非要追尋個原因,有時候——”方向盤在向鴻箋手中滑出一條流暢的弧度,“不知道為什麽要去,正是去的原因。”
亦如此刻。
窗外風景漸次倒退,他們一路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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