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挺直的脊背躬下來,喘息……

薄臣野下了樓, 折騰這麽一出,馄饨早就涼了。

他拉開椅子在餐桌前坐下, 餐桌上放着兩個小瓷碗,紅油浮在上面,像一塊塊碎冰。

嘗了口,雖然冷了,味道卻也極好,肉餡鮮嫩,骨湯的味道更醇厚,帶了點醋的酸味。

他回想起來,一共吃了四次馄饨。

第一次的記憶模糊了, 那會還小, 陳淩婳在廚房裏折騰一下午說要做頓飯, 有人來勸, 後來車子回來,最終廚房裏爆發了争吵。

他懵懂無知, 只在那個寬敞的廚房裏等着陳淩婳,她把一片狼藉的廚房收拾幹淨, 他看到桌上一碗清湯寡水的小馄饨, 饞勁上來, 舀了一勺嘗嘗,在山珍海味裏,他頭一回吃這種東西。

第二次麽,他跟陳淩婳坐了很久很久的飛機, 又改火車,改大巴,到了地方已經是淩晨, 他餓了,陳淩婳牽着他出去吃飯,結果不知怎的,那老板拿着錢看了又看,然後說,“有病吧,拿英國的錢來這小縣城吃飯?”

第二天,他睡醒起來,就看到陳淩婳在廚房裏忙活着,她做了很多小馄饨然後凍在冰箱的冷凍層裏,跟他說媽媽這幾天要工作,你餓了就自己煮。

那年他才幾歲?六歲嗎?記不得了。

第三次是陳淩婳生病後,她會做的飯不多,也就煮馄饨拿手,為此還被他譏笑過,只是那天小餐桌對面坐着楚梨,那年十幾歲?

酸醋入喉,一點辣椒毫無預兆地嗆了嗓子,薄臣野咳嗽幾聲,那點酸味從口中滲進心口,讓他突如其來不可遏制地酸痛起來。

薄臣野上樓時放輕了腳步,卧室的燈也沒開。

他掀開被子,從大床另一邊上去。

結果才躺下,那邊那人翻了個身滾過來,軟乎乎的一團。

薄臣野以為她只是翻身,回身時,卻對上那雙眼睛,亮晶晶的,有點光。

“怎麽沒睡?”他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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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一起。”

楚梨抿抿唇,似乎有些不習慣說這樣的話。

“早上要幾點起?”

“七點吧。”

“陪我一天,”薄臣野說,“不方便就改天。”

楚梨想到明天是什麽日子,她從被子裏悄悄伸出手,在黑夜中摸索到他的手。

他的手只是随意地擱在那裏,楚梨把手鑽進去,讓他牽着她。

她往他那邊蹭了蹭,“好。”

“明天不忙?”她的發頂就在頸間,薄臣野只一低頭,就蹭到她的發絲。

軟軟的,順滑。

“剛開機,不忙。”楚梨回一句,等了他這一會,人困得不行,聲音也低下去。

“睡吧。”

薄臣野的手指動了動,握住她的手。

楚梨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聽到他這句像哄似的話,她心一癢癢,擡起頭來,想親他一下,但是困得厲害,于是一擡頭,唇擦過了他的下巴。

“晚安。”

“晚安。”

薄臣野也應一聲。

頭頂上,是他均勻地呼吸聲。

楚梨睡着了,但是半夜時又醒了一次,外面的暴雨還是下起來了,雨水噼裏啪啦地瘋狂地砸下來,把她吵醒了。

楚梨動了動身子,側頭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仍然在睡,似是有些疲倦。

卧室的窗簾沒拉上,夜光映進來,男人沉睡時的線條仍然分明而淩厲,他的骨相很好,鼻梁高挺,下巴的線條流暢自然,睡着時,睫毛下疊,褪去了幾分淩厲。

一陣風吹進來,她輕輕掀開被子去關上窗戶。

一點潮濕的雨水落在了手腕上,涼涼的。

風聲靜止。

她赤腳站在落地窗前,腳下并不覺得冷。

她常常赤腳在房間走,不知道哪天,房間裏多了一張上好的羊絨地毯。

踩在上面,柔軟,隔絕了地板的冷。

她抱着雙臂看着外面,花園裏的玫瑰被雨水淋的七倒八歪,卻仍舊堅強地筆直地立在那裏。

夜空深藍,薄薄一層烏雲遮過皎月,又慢慢飄散開。

她和薄臣野之間的距離又好像變得模糊。

像有什麽橫亘在二人之間,他們之間近了一些,可那道阻礙,還在那。

第二天楚梨早早醒來,給林景澄發了個微信,說自己今天請天假,讓她先安排公司裏別的特效化妝師頂上。

【成。】

萬年美國作息的大小姐這回秒回了。

楚梨:?你沒睡?

一只橙子:剛起。

楚梨:???

一只橙子:被逼的。

楚梨就那麽突然想起來,早睡早起這個老幹部作息,挺符合李曜的。

她了然,然後放下了手機起床。

床另一邊的男人也微微動了動,她還沒來得及放下手機,一只手臂便橫了過來。

這只手臂性感,肌肉的線條流暢而緊實,突起的脈絡清晰地隐于肌膚下。

他的手臂橫在胸前。

楚梨扭過頭看他,薄臣野眼睛半睜着,罕見他這樣面露倦意的時候。

外面天陰沉沉的,雨要下不下,風晃着樹葉,也聽不見什麽聲音。

這樣的天氣,與他躺在床上,發呆都成了一件好事。

薄臣野到底沒有賴床的習慣。

楚梨心裏明白今天是什麽日子,穿的也素淨。

出門的時候,林嫂也沒多問。

早飯是在家裏簡單吃的,這回薄臣野也沒叫周丞。

“去哪?”

楚梨上車的時候問了一句。

“青昭市。”

薄臣野啓動車子時回她。

青昭市是臨省的一個小城市,并不大,是個以旅游業為主的小城市,所幸離得臨江市也不算遠,開車三個小時就能到了。

楚梨一直以為陳阿姨的墓地在臨江市。

薄臣野路上沒怎麽說話,這樣的陰天,楚梨在車窗上一靠就開始犯困。

到地方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了,車子一停下,楚梨就迷迷糊糊睜開眼。

車子是停在了青昭市的公立墓園外。

這個墓園也沒有多麽的豪華,只是一座山,環山路上空空蕩蕩,偶爾幾輛車駛過去,安靜極了。

薄臣野在入園處停了車,不遠處有個花店,還賣一些祭奠用品,楚梨過去買了一束菊花。

今天到底不是個祭奠的日子,墓園裏沒人。

楚梨跟在薄臣野身後走,遠處有一片空地,黃油油的一片。

是一片油菜花田。

楚梨突然就想到了多年前在陳淩婳的病房裏看到的那副畫。

薄臣野的腳步停下來,她愣一下,還奇怪薄臣野為什麽不走了。

然後一擡眸,就看到了花田中,站着一個男人。

男人穿着一件長款的風衣,站的筆直,楚梨只看到一個側顏,輪廓剛硬,身上的衣服價值不菲,能看出來是個中年男人。

薄臣野的腳步就釘在那。

他身上的氣場變得很冷很冷。

還松開了拉着楚梨的手。

楚梨抱着懷裏的花,站在薄臣野的身後,心下一時猜不透這人是誰。

他們站在這裏,走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人站了好一會,然後要離開,一轉身,就看到了站在那兒的他,他們。

男人擡步走來,楚梨看清他的臉。

眼睛與薄臣野的眼睛很相像,只是經歷了歲月的沉澱,看着更深而平靜,眼角有些淺淺的魚尾紋,更多一些深沉感。

他保養的極好,如果他沒開口,楚梨或許會猜測這是薄臣野的大哥。

“不接電話,就為了這個?”

男人開口,聲音低而沉,一雙眼睛落在楚梨身上,不怒自威。

他說話有些口音,中文像是說的并不流暢,像是帶着點華僑的調調。

楚梨不知道他是誰,眼睛轉向薄臣野,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他。

眼神冰冷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像看什麽仇人。

薄仲一。

楚梨便也沒有先開口打招呼。

“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薄臣野開口時,聲音冷的要死,楚梨感覺到薄臣野是在忍着一股火,但是并沒有立刻發作出來。

“需要像你彙報?”男人冷笑一聲,目光又一次落在楚梨身上,那樣高傲的眼神,居高臨下的,像是打量着什麽卑劣的東西。

楚梨很不喜歡這樣的眼神。

“叫什麽?”他又問,語氣輕視。

“關你屁事?”薄臣野冷哼一聲,聲音發嗆。

“下周三跟我回去。”男人對他這樣沖的語氣也是有不悅的,楚梨看得到他眉心已經擰起,攏蹙着一股忍耐,或許是迫于自己這個外人在這,他并沒有立即發作。

“你做夢。”

薄臣野就要往前走,根本不屑回答他這個問題。

薄臣野想過去,那人卻結結實實堵在那。

“讓開。”

“怎麽說話的?”

“讓開!”

薄臣野的聲音驟然又冷了幾個度,楚梨看到他的手攥着,分明是在克制忍耐的極限了,他像是一根弦,即将崩到頂峰。

他手上的脈絡分明突起,人處在被激怒的邊緣。

那人根本不讓,臉上凝着冷笑,氣氛瞬間劍拔弩張起來。

“啪——”

楚梨還沒反應過來,那人突然擡了手,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薄臣野臉上。

薄臣野也毫無預料,臉硬是被扇的扭到了一邊,那人的力氣極大,薄臣野的半張臉迅速紅起來,唇角還沁出了一絲血。

“我來看你媽,你他媽怎麽跟我說話?”

薄臣野比他高了半頭,男人卻根本不懼,他一雙鷹眸狠狠地落在薄臣野身上,氣場強大,怒火終于是繃不住。

“你配嗎?”

薄臣野轉過臉,手揩了一把嘴角,那縷血色在他的唇角蔓延開一道血痕。

“我他媽給了你命,你拎不拎得清?”薄仲一一把扯起了薄臣野的衣領,聲音發怒,“你再給我說一句?”

“我稀罕麽?”薄臣野眼神狠戾起來,“不放手是嗎?”

薄仲一扯着他的領口,捍衛自己身為父親的尊嚴。

薄臣野的忍耐到了極限,他屈起膝蓋,狠狠地頂在了男人的下腹!

薄仲一悶哼一聲撒了手。

薄臣野擡起腳步,他扯起了薄仲一的衣領,男人沒站穩,薄臣野的手勁極大,不知道被什麽刮破了,手心流出血,他死命地扯着薄仲一往前走,然後把男人摁在了墓碑前。

墓碑上一張照片,年輕的女人嘴角噙着淡笑。

“你配嗎——薄仲一,你配嗎!”

薄臣野像發了狂,眼底通紅,他死命地扯着薄仲一的臉往墓碑上摁,堅硬的墓碑蹭破了他的手,鮮血順着手往下滴。

“混賬東西!”

薄仲一罵他,然後從墓前撿起了一硬物,也狠命地往薄臣野身上砸。

“你放手——”

楚梨終于被吓醒了,她沖過去,想要拉開二人,但是薄仲一像是已經被氣瘋了,山路又崎岖不平,楚梨一下沒站穩,差點被推倒。

“薄臣野,沒我你就是路上的野狗,陳淩婳最大的失敗就是生了你這個混賬!”

“說夠了嗎?!”

楚梨也失控了,她聽不下去,手裏的那捧花砸在了薄仲一身上,那把花散了架,枝桠上還有刺,劃在薄仲一臉上,頓時一道口子。

薄仲一眼神可怖的看着旁邊不知好歹的女人,“你算什麽東西?”

“老子就算是野狗,也輪不到你來指點,”薄臣野的怒火又被他這個眼神點燃,他四面死命地一腳踹過去,“你給我滾,你他媽給我媽陪葬我都嫌你髒——”

“瘋狗,你就是瘋狗!陳淩婳怎麽就生了你這個瘋狗?”

薄仲一失控地大罵,形象全然不顧,聲嘶力竭地辱罵着。

……

強烈地感官刺激下,楚梨甚至不記得事情到最後是怎麽結束的了。

是墓園巡邏的工作人員報了警。

警車的喇叭叫個不停。

薄仲一臉上挂了血,薄臣野也好不到那裏去,手上全都是血跡。

楚梨給周丞打了電話,然後忙前忙後簽字。

事情沒鬧大。

楚梨也才知道,那是薄仲一。

新聞上那個薄家財團的掌權人,矜貴的、事業有成的男人。

薄臣野的爸爸。

警局裏。

楚梨坐在外面,警察拿着單子,“等會領人去醫院看看,傷重了,鑒于情況特殊,就不拘留了,下次看好人!”

“謝謝。”

楚梨已經有些無力。

那邊腳步聲傳來,周丞匆匆趕到。

旁邊房門推開,中年男人一絲不茍的發型徹底亂了,臉上全是血痕,點點淤青。

“老爺……”

周丞愣了下,剛才楚梨電話裏說的他都沒消化進去,這會看見了人,他好半天反應不過來。

薄仲一沒說話,他擡起腳步走過來,昂貴的外衣上沾着草屑灰塵。

他看到坐在走廊上的女人。

長褲,T恤外面一件襯衫。

她坐在那,柔弱不堪,身子骨纖細,一張巴掌大的臉,像一掐就碎。

剛才就是這個女人,拼命地護在薄臣野身上,還拿一把花砸了自己。

薄仲一想到了當年剛被接回來的薄臣野。

瘦高的少年,身子骨還單薄,骨子裏一股不服軟的倔勁,逼急了,眼神狠戾地像一頭野狼。

楚梨感覺到了被人審視的目光,擡起眼來,眼神厭惡地看着他。

薄仲一冷笑,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

“等會。”

薄仲一正要走,那邊的楚梨開了口。

薄仲一腳步頓住,但沒回頭。

楚梨走過去,眼神盯着薄仲一。

“你沒資格那麽對他講話。”楚梨一字一字說,“我不管你的身份是什麽,你都沒資格那樣說他。”

薄仲一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對他說話。

他回過頭,楚梨站在警局的走廊,燈光并不算亮,她一張小臉素淨,那雙眼睛清澈見底,她很簡單,也很單純,薄仲一見過許許多多的人,這樣單純到一眼可以看穿的人,身上才有一種不懼怕的勇敢。

這種勇敢的力量,無畏萬物。

簡單又有力。

“你有什麽資格這麽跟我說話?”薄仲一冷笑,像看着一只不自量力的獵物。

“你那樣罵他,又配被尊重嗎?”

楚梨也不懼,她看着薄仲一的臉,臉上泛起一絲譏諷。

周丞站在旁邊捏了把汗,這楚小姐還真是。

薄仲一什麽都沒說,他盯着楚梨看了幾秒,嗤笑一聲擡腳離開。

楚梨就那麽站在那裏看着薄仲一走出去。

她怕嗎?

一點都不怕。

周丞說,薄臣野在薄家那些年過得很爛。

她以為不過是單純一個形容而已。

今天見了才明白……或許遠遠不止一個“爛”字形容。

但也沒關系。

那些年都過去了,不管他先前經歷了什麽,亦不管他未來會經歷什麽。

她都在他的身邊。

相愛使人無畏,使人擁有想要守護的勇氣。

過一會盡頭的房間門開了,楚梨回身看,就看到了薄臣野走出來。

他身上的外套也有些淩亂了,沾着些灰塵。

俊挺的臉上仍有一道巴掌印,可以看出薄仲一用了多大的力氣。

他手上的傷口已經幹涸,有些地方泛着青紫,紅色的血液凝固成痂,看起來有些觸目驚心。

他的目光看到站在走廊上的楚梨,停頓了一秒,然後他的目光落下去,臉上像是無事發生。

他沒說話,直直地走來。

楚梨也不讓。

薄臣野腳步停下。

已經是晚上了,警局很安靜,只有幾個值班的民警,還有一個保安在打瞌睡。

楚梨站在他的面前,他身上籠罩着一層悲傷甚至到麻木的氣息。

楚梨沒說話,她走過去,然後伸出手抱住了他。

薄臣野沒吭聲,任由她抱着。

楚梨踮起腳,她的手臂環在他的脖頸上,她把臉埋在他的肩頸。

她一言不發,就那樣抱着他。

他身上有點涼,不經意地擦過他的下颔,一片涼意。

楚梨更緊地抱住了他,像是要給他一絲溫暖。

薄臣野閉上眼睛,任由她抱着,她不松手,他也不推開她。

“你有我,”楚梨說,“我一直陪你。”

沒有永遠,是一直,一直一直。

她柔軟的身子貼過來,身上是溫熱的,隔着襯衫,她的心跳像是壓在他的肌膚下,有力而強烈地跳動。

他想到下午時。

楚梨不要命地跑過來,把那束花狠狠地砸在薄仲一身上。

那樣的維護他,保護他。

薄臣野閉上眼,眼眶酸痛難忍。

楚梨抱着他,他比她高許多。

她察覺到薄臣野的身子輕微地顫抖了幾下,他挺直的脊背躬下來,喘息有些不穩。

溫熱的,大口地喘息,像藏匿着極大的痛苦與壓抑。

楚梨抱着他,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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