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皇後第二課

那夜容卿是煨着皇姑母睡的,她阖眼睡得香沉,仿似一入夢就什麽都給忘了,卻不知身旁之人睜着怔忪的雙眼捱到幾時。

第二日醒來時,床邊已經空了,容卿睜開朦胧睡眼,靜靜地看了看中間陷下一塊的枕頭,忽然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正巧青黛撩開紗帳,見她醒過來了,笑道:“四皇子來給娘娘請安,現在正用飯呢,娘娘讓我來喊縣主過去。”

容卿微怔一瞬,柳眉淺淺皺起。

以往,皇姑母是不會留四哥飯的。

卓闵君十五歲嫁給當時還是太子的李崇演,到如今已有三十個年頭,因早年小産傷了身子,這些年一直未能誕下龍子,為鞏固後位,只能退而求其次,從其他妃嫔膝下選一個皇子記在自己名下養着。

四皇子李績便是那個人。

李績生母蕭才人,原本曾是宮中四妃之一的蕭淑妃,當年她不小心沖撞了懷有龍種的徐昭儀,致使徐昭儀難産而亡,皇子雖安然無恙,但到底讓陛下失了一個心愛的女人,事發之後,她便被勃然大怒的李崇演貶為才人丢進了冷宮。

沒人知道蕭才人在冷宮裏過着怎樣的生活,當後宮之人再次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卻是蕭才人在冷宮為李崇演誕下一子之時,當時生下的皇子便是李績。

李崇演念在她為皇家增添香火,把她從冷宮中接出來好好安置,然蕭才人生子大傷元氣,産後惡露不斷,竟然不至一月就撒手去了。

卓闵君這才跟李崇演請願,将一月大的李績抱回鳳翔宮撫養,直到如今,已有十九個年頭。

可是在容卿印象裏,李績秉承着尊卑孝道,對皇姑母向來都是冷硬疏遠的,既不曾噓寒問暖也沒有和顏悅色,永遠是那一副沒有溫度的神情,久而久之,皇姑母也不願再傾盡心思在他身上,兩人便一直這樣不鹹不淡地保持着距離。

李績每日來鳳翔宮請安,例行公事一般,然後便回自己的住處,雷打不動。

今日留飯是真的很新奇了。

容卿想到此處,忽然記起昨夜皇姑母跟她說的話,她急忙掀開被子,在青黛錯愕的目光下跑出了寝殿。

“縣主!

縣主!”青黛在後面喊着,縣主還沒有梳妝,這樣出去是失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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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卿沒理會身後的青黛,只想快些阻攔她心中預想會發生的事,等她看到飯桌旁坐着的皇姑母和四哥有些驚異地看向這邊時,才後知後覺地驟然停下腳步,目光一下子撞上那道幽沉的雙眸,她左手慢慢覆上胳膊,稍稍向後退了一步。

心中悄然複蘇的火焰升騰而起,撩撥得她整張臉燒得痛癢。

李績半偏着身子看着她,筆挺修長的身子帶着與生俱來的尊榮和克制,那一雙古井不波的眼睛幾乎讓她無所遁形。

容卿掐了一下自己臂彎上的軟肉。

她不能這麽不清醒。

“卿兒?你怎麽就這樣跑過來了?”卓闵君像是沒發現她異常一般,眼中滿是震驚之色,随後又褪去,無奈地笑了笑,“是餓極了?也是,不餓極了你是不會醒的。”

容卿垂下眼,不再向後閃躲,在灼灼視線下擡步向前,秉承着一貫的禮數,她福了福身。

“皇姑母。”

“……四哥。”

李績只是輕“嗯”一聲,便收回視線,未将注意放在她身上分毫。

容卿卻不知不覺地松了口氣。

卓闵君招呼她坐過去:“飯還是熱的,有你喜歡吃的奶油燈香酥。”

說罷又示意青黛端來漱口水,給上了銀筷,全跟李績沒有在這時一樣。

卓闵君神色不見異常,容卿便不知先前兩人說了什麽,越是不知就越好奇,吃下幾口奶油燈香酥,她去夠離她有些遠的玉餃,不經意地問了一句:“皇姑母方才與四哥說什麽呢,還躲着卿兒不讓卿兒聽?”

這般埋怨的語氣,倒真像小姑娘家使小性子一般。

李績劍眉輕擡,偷偷地瞥了她一眼。

卓闵君笑着替她蹭了蹭嘴角沾着的渣滓:“是你睡不醒,怎麽要怪我們避着你了?”

她将容卿散落到肩前的烏發撩至耳後,突然認真地看着她,溫柔且小心地動作像捧着稀世珍寶一般,可她這樣笑着,容卿越發覺得心中發慌。

“再有一年,我們卿兒也長成大姑娘了,”卓闵君話鋒轉得生硬,就像早早準備好了這句話一樣,說完之後她轉過頭,看了看對面斂眉不做聲的李績,“績兒覺得我們卿兒怎

麽樣?”

容卿喉中一哽,來不及去看李績的反應,急急地拉住卓闵君的袖子。

然後緊接着是凳子腿和地面摩擦的聲音。

眨眼間,李績已經離開了座位站起身了。

“母後若是沒有其他事情,兒臣就先行告退了。”他恭敬地低首躬身,聲音沒有起伏,也不在意他說出這句話後旁人會是何神情。

卓闵君的笑卻終于挂不住了。

她緩和神色,輕聲道:“績兒不明白母後的意思……”

“兒臣明白,”李績打斷了她的話,四個字斬釘截鐵,不留一絲餘地,“父皇曾言,卿兒妹妹是要許配給皇兄的,兒臣不敢肖想,母後這話,今日說今日了吧,兒臣權當做沒聽過。”

“李績!”卓闵君拍了下桌子,已然氣得七竅生煙。再怎樣好的性子,也耐不住眼前人如此冷淡漠視,況且這還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

“姑母,”容卿深深吸了一口氣,拽了拽她的衣袖,“我還在這裏,您怎麽能當着我的面跟四哥說這些話呢!”

是女兒家的羞态。

卓闵君這才清醒過來,自己方才失态,把容卿吓着了,李績的話如此不留情面,她這侄女面皮薄,恐受不住,忙收回旁的心思。

“母後只是随口問問,沒有別的心思,你退下吧,”她終于松了口,沖那人處揮揮手,轉頭看着容卿,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不說了,姑母不說了,你快吃吧,啊。”像是哄小孩子一般。

李績放下手,看了一眼桌前的兩人,似是有一刻的遲疑,卻終究什麽話都沒說,轉身走了出去。

容卿低頭吃着,如同嚼蠟,她似乎能聽到姑母無聲的嘆息,昨日才跟她提要送她出嫁的事,今日就明裏暗裏示意李績求娶她。

蘭惠妃到底跟姑母說了什麽?

“啪!”容卿忽然放下銀筷,金屬落在玉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站起身,在卓闵君疑惑的目光下急道:“忽然想起,我有事要問四哥!”

說完她便轉身追了出去,卓闵君一時沒反應過來,竟然沒能攔住她,見她跑遠了,才想起吩咐青黛:“外面冷,快去給縣主拿上披風!”

李績是自己一個人來的,走也是一個人,他挨着牆根,半扇身子落在陰影裏,

踩在雪地上的腳印一個深一個淺,因為心中想着事,腳步慢許多。

過不久他就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此時他還沒走出鳳翔宮去。

李績轉過身,看到身穿素服的女子着急地追過來,臨到近前,兩手撐着膝蓋呵了幾口氣,複又仰起頭,露出那張精致絕倫的鵝蛋臉,兩眼閃着光,将白日陽光映照下的雪色都比下去幾分。

他卻皺起了眉頭。

“你……出來做什麽?”

那幾步路竟跑出了汗,此時被風一吹她才覺寒冷,容卿直起身,像往常那樣抱住手臂,看着他的那雙眼睛卻不見懼色,亦不見方才宮裏時小女兒家的羞态。

“四哥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她開口便道。

李績看她面色冷靜,完全像是另一個人似的,微微眯了眯眼。

“你成日這般做戲,難道不覺得累嗎?”

容卿有一瞬地愣怔。

李績不等她說話,自己輕聲笑了笑,忽然轉頭看向遠處的朱紅宮牆:“也是,在這深宮裏長大的,又有幾個是單純無瑕的。”

被丢到這裏的人,或丢掉良知,或丢掉性命,即便是小孩子,也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童真和單純,人總是會被迫變得成熟。

容卿好像聽懂了李績的話。

她父親是汝陽王的次子,名喚卓啓昭,卓啓昭自出生後便一直身子虛弱,素有頑疾,後來娶的妻子倒是爽利健朗,夫妻兩個感情甚篤,也度過了一段溫馨甜蜜的日子,只是好景不長,卓啓昭終究沒抵抗了天命,留下妻子和一雙兒女去了。

說來也奇怪,一直健康無災的妻子連氏在卓啓昭死後也害了大病,冥冥之中像是有人要拉她離開似的,連氏身子每況愈下,很快就失了生機,臨死之前拉着容卿的小手,一直哭着說“對不起”。

皇姑母憐惜她父母雙亡,便将她抱進了宮,大哥卓承榭則被大伯父卓啓明放下膝下教養。

皇姑母本是一片好心,皇宮這樣尊貴無比的地方,誰進來都沾染上榮光,被人捧到手心上,俯瞰那些卑微的人匍匐在塵埃裏,她本想她過這樣的生活。

事實卻是,叫她看清了這世間最現實最混濁最狼狽的不堪。

她無憂無慮的童年就此葬送。

四哥說出這樣

的話,是因為四哥也是這樣嗎?

容卿心中想着,卻沒有問出來。

“姑母說的話,四哥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出來是因為別的事。”

不等李績回話,她着急道:“聽說四哥管着玉麟軍的換防事宜,我大伯父家的大哥任右玉麟軍左司階,算了算日子,明日他就要到夾城那裏輪值了,不知四哥可否讓我們見一面?”

她又頓了一下:“或者,幫我帶句話也好。”

李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語氣冷然:“你想知道外朝的情況?”

容卿看了他片刻,不加掩飾地道:“祖父去後,家裏已有很久沒人來宮中看皇姑母了。”

她言至于此。

李績了然地背過手去:“有些事,你問了,也毫無用處。”

他轉身便走:“你現在不見卓家人是最好的。”

容卿心中一凜,見他就要走了,下意識拉住他手腕,手上力道沒收,李績竟真被她拽住了。

他低頭看了看她拉着自己的手,凍得有些發紅。

“四哥是不是知道什麽?”容卿臉上的沉靜終于崩塌,她焦急地看着他,未注意到自己的失禮。

李績剛要說話,一眼瞥到後面青黛急匆匆趕過來,收回視線後,他慢慢将容卿的手拂開。

“與你無關。”

看到他轉身的背影,容卿覺得心頭澆灌了一蓋涼水,一顆心正要慢慢沉下的時候,卻見他又頓住步子。

李績沒回頭,只是遠遠飄來了模糊不清的幾個字。

“母後的話,我會考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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