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皇後第十二課
容卿擡頭,雙眼瞬間通紅,除了無休止的悲傷絕望,更多的是滿腔怒意和憎恨。
憎恨,是能讓人忘卻所有而甘願撞個魚死網破的東西,她什麽都沒有,她什麽都可以不要,她寧可在這裏同他玉石俱焚,也不願被他的淫/欲污濁!
但他以大哥的性命做脅。
那是她在這世上僅活的,唯一一個親人。
只此一擊,偏偏直中心脈。
“朕前些日子剛得到傳報,聽說你大哥原來一直沒離開越州,朕已下令戒嚴封城,派玉麟軍精銳親去捉拿,只要你大哥活着一天,被抓到只是時間問題。”
李崇演停在她身前不足三寸的位置,滿面的眷戀惆悵,還以為這是自己給卓家留下的最後恩寵,語氣中竟然還隐隐得意:“榭兒這個孩子,自小就志向宏達,吃得住苦靜得下心,才會自請去越州軍營裏歷練,朕實則很欣賞這個侄兒,只要你從了朕,朕将王爵歸還給榭兒,卓家起複,繼續匡扶大盛江山,綿延耀世榮光,這難道不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局面?”
他洋洋灑灑地說着,說到動情時還張開雙臂,眼中卻閃着貪婪的光,貪念逝去不再的容顏,也貪念眼前光鮮亮麗的玉人,那泫然欲泣的模樣太誘人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占有她……
容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身前的人,眼眶中盛着的淚不墜,微阖的雙唇不住顫抖,縱使知道李崇演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惡人,是個冷血狠辣的魔鬼,是個令人作嘔的禽獸,原以為,起碼他對姑母的愛或許還是真的。
卻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一個人,內心究竟可以腐爛到何種境地,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容卿被逼仄到角落裏,舉步維艱,擡頭便見梁上劍,腳下利刃冷如鋒,背後是萬丈深淵,身前是刀山火海,而她獨獨一人,竟不知該向哪邊逃跑。
時正值人微言輕之際,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李崇演看她橫着脖頸卻一句話也不說,眼中的抵觸和怨恨卻能辨得分明的模樣,心中竟然生出一股快感來,她越是這樣不說話,他就越興奮。
李崇演再次向前走了一步:“朕知道你不願意,
但是你別無選擇,朕在皇宮裏是天,你堅如磐石,奈何過得了天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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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伸出手,似乎要撫上她的臉,白瓷一樣的肌膚,凝脂如玉,而親眼瞧着獵物在臨死之前掙紮才是更讓他享受的,容卿下意識偏過頭,身子緊緊地貼着櫃壁,手指扣着其上雕刻的繁複花紋,雙眼緊閉。
她看不到後面藏匿在黑暗裏的人是何神情,即便對她沒有一點她期待的感情,單就她喚了他九年的“四哥”,能不能拽她脫離這火坑,能不能帶她擺脫這夢魇呢?
她等着。
而黑暗中窺伺的雙眼也在等。
就在李崇演的手快要觸碰到那吹彈可破的臉頰時,心欲墜落摔碎的容卿忽然聽到殿門被人重重敲響,那即将落下的手微微一蜷,回頭之際,充滿慌張的聲音也傳了進來。
“陛下!陛下!不好了!貴妃娘娘在寝殿暈倒了,太醫說情況很不好!”
說話的人是常跟在李崇演身邊深得寵信的張成,如不是真實情況是不會故意來打攪陛下好事的,聽他那語氣,陸貴妃那裏是真的很緊急。
“好端端的怎麽會暈倒呢……”李崇演欲望褪去,嘴中嗫嚅一句,陸宛瑜能當得貴妃之位,在他心上自然是有一份重量的,已經快要綻放的花兒等一等再采也無妨,他輕易做出決斷,轉身便要離開。
他轉身的那一刻,容卿猶如重新活過來一遍似的,癱軟地靠在櫃子邊上,找回了呼吸,卻只想大哭一場。
李崇演離開的腳步忽地頓住,轉過身看着如釋重負的容卿,冷冷地看着她道:“朕給你一段時間考慮,什麽時候考慮清楚了,什麽時候來昭和殿尋朕,但也別考慮地太久,不然你大哥的性命就不好說了!”
最後一句話他加重了力道,說完之後輕笑一聲,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容卿慢慢滑落,跌坐在地上,心中卻一點劫後餘生的喜悅都沒有,李崇演臨走時說的那句話就是在提點她,他可以允她一點容忍,但終究結局都一樣,如今兩條性命被綁在一起,她是不是連死都不能輕易去死了?
青黛緊跟着跑進來,看到容卿臉上滿是淚痕,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心中又驚又怕,就在她心急着快到趕過去的時候,
容卿左邊的櫃門吱吖一聲被推開,然後從裏面走出來一個人。
黑靴踏上紅豔豔的氈毯上,一身暗沉青鴉色錦衣一塵不染,他靜靜地從裏面走出來,好像不甚意外,本該如此一樣,可青黛自下而上震驚不已地看過去,見到他那一雙淬火煉過的黑瞳時,只覺得全身一震,僵在那處,一動不敢動。
好像只有極怒極冷的眼神會那般震懾人心。
容卿卻沒有去看他,只是雙眼空洞地看着前方,沒有意識地擡手擦去臉上眼淚。
李績喉結上下一動,袖中的雙手攥了攥拳頭,又忽地放開,他轉身半蹲下去,看着容卿怔然望着前方的臉。
“卿兒。”他輕喚一聲,聲音有些嘶啞。
他好久不曾這樣叫過她。
容卿好像找到一絲神魂來,她慢慢扭過頭,看了看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忽然向後吸了口氣,每一個字都帶着重重的顫抖,她問他:“我能不能殺了他?”
能不能殺了他。
李績眉頭微動,然後慢慢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膀,将他往懷裏帶了帶,當将她整個身子擁入懷中的時候,他心裏忽然像是紮入了一根刺,疼痛難當,他情不自禁地加重了力道,将她緊緊抱住,仿若要揉進骨血。
青黛轉過身去。
“別怕,一切交給我。”李績在她耳邊輕輕說道,好像是在哄她。
容卿感覺耳邊猶有熱風,懷抱溫暖而堅實,他身上散發着好聞的清香,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能撫平人心上所有不安和恐懼。
但她并沒有因為這一刻的溫存而失去所有理智。
“那我怎麽辦?”她問。
她曾以為她留在宮中可以安靜地蟄伏在角落裏,等待最好的時機,讓那些傷害過她皇姑母的人,讓那些把卓家置于死地的人都付出應得的代價,但她沒想到在這之前,她成為別人伺機逮捕的獵物了。
而她尚未成長出可護得自己的羽毛來。
李績慢慢放開了她,兩眼直視着她:“暫時什麽都不要做。”
“你也做不了什麽。”他又加了一句。
容卿昂着頭,兩手抓着他的手臂,期待看到他指出一條柳暗花明的路,可是這句話一說出口,她卻只能看到無盡的黑暗。
李績忽然站起身,神色
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便走。
容卿看着他的背影,想要喊一聲四哥,可是張了張口,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書上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忍辱負重,委曲求全,方能成就一番大事業,書上說得那麽冠冕堂皇,其實不過就是她四哥這麽一句“什麽都不要做”罷了。
是讓她忍。
那忍的底線又在哪呢?
青黛看到李績離開了,趕緊過去扶住容卿的雙肩看了看:“縣主,你沒事吧?陛下沒有傷害你吧?”
容卿一身狼狽,神色猶有後怕,卻好像漸漸冷靜下來了,她看了看青黛,壓低了嗓音,鄭重其事地看着她:“我為什麽不能殺了陛下?”
青黛一怔。
容卿卻自顧自地繼續說着:“我不是不能殺了他,只要有一個可以得手的機會,只是他死了,或許只對我一人而言是好事。”
“所以,才叫我忍啊……”她長音拖出,似乎帶了些了然,又有些心寒。
——
李績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自己的住處,大殿中燈火熄滅,一片黑暗,他卻健步如常,直到走到床榻旁邊,他忽然停住身子,良久都沒動作。
“別藏了。”半晌後,他沉聲道。
簾子後面突然出現一個人影,他從陰影中走出來,在照射進來的月色下顯出半個身子,青衫落拓,手中執扇,只那張臉看不分明,他站在李績身後行了一禮。
“殿下終于回來了,臣等了很久。”
李績頭也不回,語氣聽不出喜怒。
“燕州有消息了?”
“是。”
“怎麽說。”
“小王爺同意了。”
李績這才轉過身去,本要開口問話,卻聽那人繼續道:“只是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
那人擡起頭來,鄭重說道:“他要,名正言順。”
李績皺了皺眉,突然說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話中滿含殺意:“若我想要造反呢?”
那人神色一怔,随即面色陰沉下來,已帶了一抹不快:“殿下确定不是在開玩笑?”
他向前一步,緊緊盯着李績的臉,眼中滿是審視,李績一言不發,二人四目相對,過後,那人忽然冷笑一聲:“殿下方才是去見永安縣主去了吧。”
見李績不做回答,他便全當自己猜
對了,左右來回踱步,邊走邊道:“我觀殿下神色,似乎在壓抑怒火,還隐有壓抑不住之勢,殿下剛去見了永安縣主,可推測與她有關,方才殿下未經大腦便說出沖動的話,‘造反’二字,針對的是陛下,串起來一想,就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殿下是想沖冠一怒為紅顏嗎?”那人笑得燦然,語氣卻暗含譏諷。
李績蹙眉看他,聲音暗沉:“你僭越了。”
那人趕緊低下頭顱來:“臣如有冒犯,甘願受罰,只是臣不得不提醒殿下,眼下一切事情都順着我們期望的發展,時機就在眼前,殿下切不可為不必計較的得失而打破眼前局面,小不忍則亂大謀,殿下三思。”
他态度誠懇,推心置腹,言有所指,卻又保留李績的臉面不去戳破。
他其實是在說,殿下不必為了那個卓家小娘子冒險,而置從前所有的努力白費。
李績看着他低垂下的頭頂,眼中情緒翻湧,後又歸于平靜。
“我知道了。”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嘆息道,随即神色恢複如常。
“父皇最近在重整軍巡營和玉麟軍,之前軍巡營一直是由卓啓明負責,加上玉麟軍裏不少将領都曾追随過卓家人,所以父皇必定不會放心。”
“徐大人一定會趁着這個機會,讓自己的人分散在兩軍之中,玉麟軍和軍巡營,一個護衛皇城,一個守衛京城,将這兩軍握在手上,就是要起事的時機了。”
李績冷笑一聲:“但父皇一定不會把此事交給徐亥的,他還沒那麽傻。”
“聽說三河節度使沈和光回京了。”那人忽然說了一句。
“走了一個卓啓明,來了一個沈和光。”李績輕念叨一句,此時已慢慢冷靜下來,不再心懷沖動。
人要确保萬無一失,首先不能失去理智和理性。堅定不移地按照預先計劃好的道路走,是接近成功最穩妥的辦法。
要先能穩住自己,才能護得住別人。
那人見李績不再滿身戾氣,也慢慢揚起嘴角:“那現在,咱們就是要坐山觀虎鬥,做那個等待螳螂捕蟬的黃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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