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上了小奶黃,林酌光系上安全帶:“晚飯都沒吃,去南寶閣吃粵菜。”

“米其林二星,人均500。”顧忱景沒給一絲商量餘地,搖頭,“不去。”

“500不貴啊?”醫院的停車場停車位劃得比別處都窄,而且極其擁擠,林酌光小心地從停車位把小奶黃往外開,嘟囔着“這停車位也太小氣了”。

終于憑借高超的技術出了停車場,林酌光一腳油門,小奶黃流暢地奔馳起來。林酌光得意地表揚自己:“我這技術可以去挑戰F1方程式了。對了,我最近想投資,錢不多,就兩三百萬,你要是有渠道……”

“林酌光。”

顧忱景的聲音裏沒有任何情緒。但林酌光從最熟悉的自己的名字裏,品出了烏雲壓頂的慌。

“我錯了,我們不提錢。”他幹脆利落地完成了檢讨,說起了顧忱景感興趣的事情,“你知道我今天開會的議題嗎?我要實現……”

“林酌光。”顧忱景打斷他,“我要辭職。”

“辭職”在小奶黃的機械聲中落在林酌光的耳膜上,非常遙遠而不真實。

“我錯了,我不提錢了。你別開玩笑。”

“林酌光,我要辭職。”顧忱景重複着,聲音平穩,情緒也平靜。

“為什麽?”林酌光一轉方向盤,把小奶黃停在了路邊,“小獅子,你這是幹什麽?”

鎖死車門,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顧忱景,一步也不退讓的态度非常明顯。

顧忱景不說清楚,不改變主意,他絕不罷休。

“我們已經走到了替換制造商、重新整合自動化制造系統的供應方案和方式,接下來會在合作的基礎上再進一步,優化內部形成産業鏈的上下游貫通,這不是你想要做的事情嗎?”林酌光急道,“我們不是在很順利地推進嗎?是我哪裏做得不好?”

顧忱景置若罔聞:“我會和人事部談十一月十六日離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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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辭職?”林酌光錘一把方向盤,喇叭被短促而尖銳地按響。

“去年十一月十七日我入職,到今年十一月十六日,恰好一整年。”

“我不是問你為什麽那天離職!”不正面應對的顧忱景讓林酌光所有力氣都沒有落點,他為之氣結,卻又無可奈何,“我是問你,為什麽要辭職。”

顧忱景不說話,也沒有情緒的波動。仿佛談的不是離職,更不是好朋友之間一直契合的合作就此分崩離析。

“你必須給我一個理由。沒有我認同的理由,無論如何你走不了。”

林酌光俯身向副駕駛座,壓住顧忱景的肩膀,固執地瞪着他。

這個僵持的動作讓顧忱景和林酌光之間的距離過于靠近,顧忱景移開了視線。

林酌光松開壓住顧忱景肩膀的雙手,用兩只手夾住顧忱景的臉,強硬地強迫他和自己對視。

掙紮半天也掙不脫,顧忱景放棄了掙紮,順着林酌光的意圖,和他四目相對:“林酌光,到此為止吧。”

到此為止?什麽到此為止?為什麽到此為止?林酌光看顧忱景,依然覺得不真實。

而顧忱景淺笑着說:“謝謝你,但是我決定了。”

林酌光把他當做最好的朋友,為他受傷,任由他用自己最寶貴的車子,如果他媽媽開口說要錢,林酌光應該也會給。

他知道林酌光的心裏沒有存着施舍的想法。林酌光依然有高中時那個天真中二的少年的形跡,存着自我滿足的執念,卻也在盡力用他能想到的最好方式給顧忱景以空間。

每個人都在為自我滿足而活着,顧忱景也是。但林酌光這樣無條件的支持和給與,太重了。

他會越來越在意林酌光。這種在意,是他們都不會想要的。

到此為止。

顧忱景雖然在笑,但語氣裏有着悲涼:“林酌光,再見。”

他打開車門下了車,攔下一輛空的出租車,留下林酌光離開了。

林酌光緊盯着逐漸遠去的車尾燈,認真地想——離職之後,顧忱景要去哪?要做什麽?

又去開網約車嗎?

顧忱景黑眼圈明顯的臉浮現在林酌光腦海裏。他煩躁地撓撓頭發,腦海裏噔噔噔噔又不斷湧出更多擔心:

顧忱景會因為被追債而受傷嗎?

為他媽媽擔下的那些擔保有可能移除嗎?

知道顧忱景住哪的趙文海,會再去堵他嗎?

項目推進不推進,産業鏈打通不打通,林酌光并不特別在乎。但顧忱景的未來,作為好朋友——即使很可能只是林酌光單方面認定的好朋友——林酌光肯定不會放任不管。

而且沒有顧忱景一起工作,那工作對于林酌光來說就是繁重而無聊的事情。

松開剎車,一腳油門,林酌光沖向了顧忱景坐着的出租車車尾燈消失的方向。

站在顧忱景小窩的門口,殺過來的林酌光,氣勢散了。

他看着那扇陳舊的木門猶豫,思考進去見到顧忱景第一句話說什麽。

以前經常晃到這裏來,那個時候說的是什麽?

好像什麽都沒說,自然而然。

他還自然而然的在這裏留宿過。

現在敲門,第一句話要說什麽?

過于沉溺于內心戲的林酌光沒聽到逐漸走上樓梯的腳步聲,直到顧忱景的聲音響起:“找我?”

林酌光不免有點尴尬,但顧忱景卻一點也沒有剛和林酌光發生過翻天覆地的碰撞的痕跡,态度自然。

林酌光弱弱地點頭:“我以為你會躲我。”

“躲?”顧忱景打開門,示意林酌光進門,“為什麽要躲你。”

和顧忱景的交往越密切,林酌光越能感受到顧忱景對他,有一種刻意地在躲在避的別扭。

但是為什麽要躲,這個問題林酌光沒有答案。

是因為他暗示可以給顧忱景媽媽錢“投資”,觸到了顧忱景的底線?

是他單方面煥發的友情和接近,對顧忱景來說,過于勉強?

不然顧忱景也不會突兀地連辭職都提出來——畢竟金錢的糾葛還在,林酌光為了解除失信執行人墊那兩百萬讓顧忱景一直如坐針氈。

沒理清楚這些,不是非常萬不得已的情況,顧忱景怎麽可能一點也不交代地就走。

“你辭職,你不參與自動化生産系統的項目,我也退出。”

林酌光不管不顧鬧起的脾氣讓顧忱景哭笑不得:“這是你的項目。”

“是莫氏的項目。”林酌光執拗地任性,“和我有什麽大關系?”

已經是成年人了,更是承擔了一整個項目N多人的前途的總負責人,這種孩子氣的舉動和态度讓顧忱景實實在在有了怒意,他脫口而出诘問林酌光:“那一開始,你為什麽要做這個項目?”

林酌光垂着頭不說話,鬧脾氣的情緒持續發散着。

“林酌光,你不要任性。”顧忱景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你是為了我答應做這個項目的,我不想再欠你了。”

第一次在林酌光面前真實展現怒氣的顧忱景把鬧脾氣的林酌光震醒了。

“我……我會接手這個項目不全都是為了你。”林酌光小聲地解釋,“我爺爺本來就會把我壓在莫氏的,我車在他手裏……可你同意來莫氏,你會參與項目,全都是為了我。”

顧忱景受了傷的右手微微抖了一下。

林酌光知道莫氏給顧忱景的工資比他開網約車的月收入起碼少三分之一。

雖然說做項目的發展前途一定比開網約車更好,但是顧忱景現在是每個月實打實的需要錢周轉,需要錢去保護他媽媽,可是為了幫他,顧忱景還是進了莫氏,然後晚上去開網約車。

“一定要這麽比較的話,沒出息的那個是我。如果你不在莫氏,那項目我也不要做了,我會請表哥把關,找個真正靠譜的人來接手。”林酌光沉溺在失落裏,悲悲戚戚地說,“小獅子,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他低垂着頭,高高大大的人凝着委委屈屈,像要不到想要的那個氣球,沒吃到蛋糕上那顆草莓的小朋友。

很中二。

但就是林酌光這點中二的孩子氣,讓顧忱景覺得再糟糕的情況也沒有那麽糟糕,多穿不透的陰影也沒那麽值得恐懼。

顧忱景早就懂得“利益”是一切關系的基石。所謂的“感情”,在脫離了自我感動之外,都是真真實實的利益結果。

高三時,父母離婚,家裏資産蒸發大半,讓他更清晰感受到了利益的所向披靡,人的可笑可悲和可怖。

這份清醒讓他做好了向下墜落的心理準備。他不害怕,只是悲哀,悲哀于自己洞察的人性和現實,悲哀于被這人性和現實全盤碾壓,沒有任何抵抗的餘地。

站在教室的窗邊,顧忱景看燦爛的太陽,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再有毅力,也最終只能閉上眼去躲避。

這就是蝼蟻。他想。

這個時候,是林酌光帶着一股子自以為是的中二來了。

他說,顧忱景,你還有媽媽,還有同學,還有朋友,還有我。

他說,你還有我。

他是顧忱景最看不到希望的時候,耀進世界的光。

那時候覺得自己很像大人然而并不怎麽有說服力的林酌光,卻有顧忱景能清晰感知到的真實和真誠。

那段時間,是顧忱景的人生最暗無天日的時刻,是他人生墜落的初始。但這段本應該是最不欲回想,最想要遺忘的時光,卻因為林酌光而在顧忱景心裏持續鮮活。

但是,顧忱景清楚地知道,光,會消失。

只是五年後,林酌光又找到了顧忱景,他的世界又耀進了光。

林酌光之于顧忱景的意義,林酌光本人并不清楚。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感情,和少年時破開冰封的那道光,都不可能一樣。

所以林酌光想要的,顧忱景雖然會抗拒,但最終還是會妥協于想要回報給林酌光一點什麽的心情裏。

和顧忱景一起參與項目,某種程度上是一直抗拒莫振川的安排,抗拒既定人生軌跡的林酌光用來說服自己接受莫氏的理由。

和林酌光一起做自動化生産系統項目後,顧忱景清晰地看到了林酌光的能力,也看到了林酌光不願意承認的責任感和事業心。

林酌光為了項目付出了多少心力,他自己從來不說,也不想去正視項目之于他的意義。

但顧忱景沒法由着林酌光任性地放棄——尤其是在林酌光還不願意承認在長久地和莫振川對抗的執念下,藏着一個并不想渾渾噩噩混吃等死的林酌光之前。

林酌光需要一個理由,需要一個顧忱景這樣的朋友。

“我不辭職了。”顧忱景對委委屈屈的“小朋友”說,“繼續項目吧。”

“真的?”林酌光驀地擡起頭,半信半疑,又驚喜又忐忑,“你真的不會提離職了吧?”

“不提。不過我有條件。”

“你說,我都答應。”

“第一,不要再來我這裏。”

沒有陽春面了……

林酌光心裏蒙上了兩分惆悵。

“第二,不要給我任何與公司其他人不同的特別對待。”

公司員工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本來就不一樣,這個尺度怎麽把握林酌光沒數……大概就是這種顧忱景會特別在意的“特別對待”讓他有壓力想離職?畢竟小獅子的自尊心不容挑戰。

林酌光在兩分惆悵上多蒙了三分忐忑。

“第三,任何除我按時按數還給你之外的金錢往來,都不要再有。”

可是……他林酌光除了錢,什麽都沒有啊?

兩分惆悵、三分忐忑中,林酌光又壓下了五分悲傷。

“第四,當我必須辭職,我會給你理由,你不能再攔着我。”

這個……走一步看一步呗……

帶着綜合起來的十分沉重的情緒,林酌光用十二萬分的悲涼,接受了不平等條約:“成交。”

顧忱景點點頭,轉過身打開門:“你現在可以回去了吧?”

林酌光默然無語地走出了顧忱景的小窩。

他其實聽得出顧忱景話語裏有着沒有訴諸于口的無奈。可能不再日日面對他,對顧忱景來說更輕松。

但現在林酌光不能放任顧忱景跌回自己不能掌控的那個深淵裏去。顧忱景原本就是優秀的,但在那個深淵裏,他所有的能力都會因為環境而被封印。

這種非戰之罪,太可惜了。林酌光想,必須把顧忱景從深淵裏拉出來,然後,顧忱景自己會發光。

他想,時間的流逝,總能改變一切。

然後,顧忱景會越來越好。

而他,留住了一個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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