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月影稀疏,渾身濕透着走在夜風裏有些冷,盛靈玉雖着力為康绛雪遮擋,金尊玉貴的小皇帝還是打了兩個大大的噴嚏。

所幸沒走多久便成功尋見了平無奇和錢公公等一衆宮人,平無奇手裏拿着醒酒湯,正在和錢公公對峙,餘光瞧見小皇帝,頓時驚得什麽也顧不上,三步并作兩步迎上來。

“陛下?!怎麽回事?您落水了?傷着沒有?”

康绛雪沒多做解釋,只随手一揮将平無奇要請脈的手攔下來:“沒事,回去再說。”

平無奇神色凝重,察覺出情況不對,但并未多說,順勢應承道:“是,奴才護送陛下回宮。”

錢公公慢一步迎上來,同樣被小皇帝和盛靈玉的模樣吓了一跳:“陛下這是怎麽了?”

康绛雪和平無奇沒多說,對錢公公倒是憋了一口氣,他不知道錢公公剛剛去了哪裏為何不在,不過這種侍從集體缺席的事當真有些過線。

康绛雪冷眼看他,斥責道:“好奴才,你還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誰嗎?關鍵時刻不知死到哪裏,你怕是和刺客是一夥的,存心想要朕的命吧!”

錢公公不知道刺客的事情,他只是從楊惑那裏得了點好處所以配合退遠些,本是一件小事,完全不值一提,哪裏想到會有刺客。

聽了這話,錢公公活活吓出了一身冷汗,後怕地跪下來:“陛下?!老奴當真不知,是老奴失職,那……那刺客現在在何處?陛下龍體是否安康?”

康绛雪有意吓吓他,并不理睬。盛靈玉道:“人在院中,已經死了。”

錢公公得了個臺階,馬上急道:“老奴這就去拿人,請陛下放心。”

後面的話康绛雪沒心思聽,只故意瞪着盛靈玉叫他快走。盛靈玉溫和又聽話,雙手穩穩托着康绛雪,一路行至正陽殿。

臨近殿門口,康绛雪遠遠瞧見門口站了許多人,海棠穿着一件粉紅色的夾襖,正在和人小心賠笑。

在她對面,橫眉豎眼滿臉不悅的華服少年戴了個金玉鑲嵌的項圈,一張精致的娃娃臉甚是眼熟。

……陸巧?

他怎麽在這裏?

康绛雪在宴會上并沒有看到他,還以為他沒來,沒想到是跑這兒來了,一時間,康绛雪心頭沖出一股子不安感,他擡頭看盛靈玉,只見美人一張芙蓉面神情紋絲不動,對陸巧并沒有多出一絲一毫在意。

盛靈玉果然不會失态。可不等康绛雪的心放下,門口等人的陸巧扭頭看了過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這句話對他特別起效,無能狂怒專屬BUFF上身,只一剎那,陸小侯爺像是突然發瘋一般沖過來,風度氣量和盛靈玉全然無法相提并論。

陸巧眼睛泛紅,劈頭就問:“你們怎麽會在一起?!”

康绛雪渾身濕透,還被盛靈玉抱着,怎麽看都有一股親密感,陸巧氣得牙都咬緊了,竟沒對着盛靈玉發飙,先對着康绛雪開噴:“宴會早就結束了,你幹什麽去了?我在這裏等了你一個時辰,怕你不高興殿門都沒敢進,你怎麽能和他在一起?你怎麽能這樣!”

陸巧的語氣極沖,指責康绛雪的樣子真是又生氣又委屈。

自上次和小皇帝吵架之後,陸巧足足有一個多月沒見過小皇帝,寫的求和信小皇帝也一封都沒有回,他心中又惦記又忐忑,生怕小皇帝真的對他失望再也不跟他親近。

這次來他本是已經下定決心,說什麽都要和小皇帝和好,就算軟聲軟語彎下脊梁哄人都行,畢竟整個皇城陸巧只有小皇帝一個摯友,誰承想,他一心念着小皇帝,小皇帝他竟然和盛靈玉混在一處。

誰都可以和盛靈玉走得近,唯有小皇帝不行。

說什麽都不行。

陸巧氣急了,直接上手拽人:“去你娘的盛靈玉,放他下來!放手!我要殺了你!”

陸巧的性格康绛雪知道,因此也不想和他計較,他要是吼叫也就算了,誰知道他還動手,康绛雪沒防備被他拉扯兩下,疼了。

兔子急了都知道咬人,康绛雪頓時有點惱,不用盛靈玉躲閃,自己推了陸巧一把。因為身體還有點不受控制,康绛雪這一把有點用力,竟把陸巧推出了好幾步,康绛雪沒顧及這麽多,喊他道:“有完沒完!”

陸巧被推出去,蒙了,等他回過神,鼻子都酸了:“你推我!你還吼我!”

“……”康绛雪被陸巧那副受了委屈的樣子搞得人間迷惑,“誰先開始吼的?許你吼朕不許朕吼你,你怎麽那麽霸道?怎麽着,欺負人成習慣,別人被你欺負不吭聲,現在膽子大了,都敢欺負到朕的頭上了?!”

陸巧氣瘋了:“你胡說什麽!誰欺負你了!”

康绛雪:“你!就是你欺負朕!你剛才還扒拉我!”

陸巧氣得快背過去:“我欺負你?!我什麽時候欺負過你!我對你掏心掏肺,我對你最好了!我對人就從來沒有這麽好過!你怎麽能這麽說我!”

陸巧說着說着氣得去砸牆,周圍的宮人臉都吓白了匆忙上去拉他。

周圍亂作一團,康绛雪倒也被亂哄哄一吵給吵得冷靜下來。說起來康绛雪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他一個穿書者,真實年齡比盛靈玉還大兩歲,偏偏遇上陸巧,對噴起來活像個兩個不受控制的小學雞。

可能是演小皇帝演太多真的容易同化降智,康绛雪趕緊喘口氣,平複下來回神對盛靈玉道:“罷了,先進去。”

盛靈玉一直在靜靜旁聽,抱了這麽久,他一聲不吭,全然沒提自己累不累,得了命令,這才往前走。

盛靈玉對陸巧心中并非無怨,但在禦前始終懂得禮儀和克制,反觀陸巧,生來就不懂克制這兩個字。

見着盛靈玉要進門,陸小侯爺恨不得拿頭來頂,他攔住盛靈玉,道:“不許你進去!”

盛靈玉只是無聲,抱着康绛雪的手臂卻有些收緊。康绛雪有所感覺,不由對陸巧道:“你到底要幹什麽?”

陸巧道:“我都沒進殿,他憑什麽進去!”

康绛雪:“誰不讓你進去了?你想進就進啊!”

陸巧一個勁兒咬牙:“……我不管,他就是不許進去,你要是讓他進去,我就不進去了!”

這架吵的,康绛雪差點就上頭說出一句你愛進不進。

足足耗費了一個深呼吸,康绛雪才硬生生緩過勁來。

冷靜,依照他的人設,和陸巧親近才是正常,陸巧看他跟盛靈玉在一起生氣也是正常,還真不是看起來那麽無理取鬧。說到底,他和盛靈玉真的不應該待在一起,只是今日實在是特殊,康绛雪被美人受救了一命,不想苛待于他。

想定,康绛雪只好心平氣和好聲好氣和陸巧商量:“朕今日真的有些累了,有什麽事情等朕休息好了明天再說,好不好?”

陸巧想都不想:“不好!”

康绛雪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滿臉疲憊:“……你聽話,先回去,朕明天一定宣你。”

陸巧沒有受到安撫,反而越發動怒,委屈至極:“你要趕我走?你知不知道盛靈玉是我的仇人,你怎麽能向着他?!”

我本來就向着他,心裏這麽想,康绛雪嘴上還是道:“夠了,別在這裏攔路,朕現在真的沒心情理你。”

這話像是觸到了陸巧的雷區,陸小侯爺的眼睛裏蒙上了一層泛着血氣的眼淚,沒哭,只是死死瞪着眼活像是要殺人生吞。

“好、好!”一連說完這兩個好字,陸巧甩袖離去,看那背影,竟像是要從此決裂一般。

康绛雪心裏隐隐出現這個想法,沒有驚慌,反倒松了一口氣。

若能從此斷了,說不定也是一件好事,陸巧的性子太特殊,康绛雪原就對要不要繼續交往而猶豫不決,這樣順其自然其實也好。

“進殿吧。”

康绛雪吩咐了一聲,盛靈玉卻沒有立刻邁步,康绛雪擡頭看去,發現盛靈玉正望着陸巧的背影出神。

康绛雪問道:“你看他做什麽?”

盛靈玉聞聲低頭,又是安靜幾秒才道:“微臣一直以為……”

康绛雪道:“以為什麽?”

盛靈玉不說話了,抱着小皇帝大步踏入殿內。

有過上次的經驗,這一次他長驅直入,熟門熟路地将康绛雪送到了龍床上。

康绛雪在床上落定,忍不住道:“……你的膽子變大了。”

盛靈玉仿佛真有不解道:“微臣愚鈍,請陛下明示。”

康绛雪悶了一下,沒話說。

他還記得盛靈玉第一次見他的時候說話小心局促不安的樣子,再看看現在,盛靈玉都敢不回他的話了,可不是膽子暴增?

他總覺得自己這個昏君當的,威嚴掉得比段位還快。

不過這倒也不必和盛靈玉講,康绛雪只道:“退下吧。”

盛靈玉不多問,點頭稱是。

眼見着美人受要退出視線,康绛雪又想起了什麽:“等等。”

盛靈玉:“請陛下吩咐。”

康绛雪在枕頭底下一陣摸索,摸出了一個青色瓷瓶,故作不在意地丢過去:“賞你的,拿着滾吧。”

盛靈玉輕巧接住,揣在懷裏,謝恩告辭,等他退出了正陽殿,方取出聞了聞。

香味清清淡淡,像是一種藥膏。這是做什麽用的?

盛靈玉正思索,平無奇與他擦肩而過,道:“這藥名為凝香,一日三次,祛疤可有奇效。”

祛疤……

盛靈玉恍然回頭,然而剛才那說話的太監已然進了內殿,沒了影蹤。

不管自己的話洩露了多少信息,又讓盛靈玉産生了什麽樣的反應,平無奇都不在意,他的心中別無他想,只有康绛雪的身體安康。

到了小皇帝跟前,平無奇絕口不提小皇帝為何将之前向他求的藥物賜給了盛靈玉,只耐心伺候康绛雪換上了幹淨衣衫,才道:“陛下,伸手。”

知道這是要診脈,康绛雪乖乖伸手,老實交代道:“朕沒事,就是喝了兩口水,頂多着個涼,沒有傷到。”

按理應該就是如此,可平無奇聽着神情卻沒有放松,反而随着時間拉長,表情越發地奇怪。

不過是診脈而已,難不成他一夜之間得了個絕症不成?康绛雪奇怪道:“怎麽了?”

平無奇有些不敢确定,慢悠悠問:“陛下,這皇城之內可有絕頂的用毒高手?”

康绛雪驚了:“???朕中毒了?”

平無奇道:“陛下安心,并無此事。”

康绛雪還以為那刺客留了後手,虛驚一場,心有餘悸:“那你問這個做什麽?”

平無奇無法直言,他在小皇帝的脈象之中什麽都診不出來,正因如此他才覺得奇怪。

他是個醫者,對一些蛛絲馬跡十分敏感,總覺得小皇帝之前的暈眩來得太過蹊跷,說是醉酒,可在他看來更像中了迷藥。

只是這藥十分精妙,他被錢公公阻攔錯過了最佳查看時機,到了這會兒一點痕跡都摸不到,竟叫他開始自我懷疑是否是直覺有誤。

康绛雪不知平無奇為何這麽問,但看他認真,便也認真回答:“是有這麽一個人,煉毒煉丹均是一絕。”

這人就是小皇帝的便宜舅舅苻紅浪,憑借一己之力,壟斷了宅鬥宮鬥的用毒市場。

可以說,但凡大宅院裏有什麽龌龊事,背後肯定有苻紅浪插一腿,別說毒殺,就連楊惑迷X美人受經常用的那種迷藥都是從苻紅浪手底下傳出來的。

平無奇得了确認,心裏也有了數,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提醒道:“陛下,奴才有話想說,只是這話可能有些危言聳聽。”

康绛雪:“直說就是。”

平無奇道:“奴才以為,陛下今日醉酒,似乎是……”

中了迷藥四個字還沒說出口,殿外忽然傳來了一聲壓抑的豬叫。

康绛雪和平無奇的對話被打斷,神色複雜,豬叫聲由遠及近,很是難聽,偏偏難聽之中還透着那麽一點點的熟悉。

康绛雪莫名生出一個糟心的想法。

他示意平無奇将鞋遞給他,拖拖拉拉出了殿門,果真看見殿門口蹲了一個人,哭得臉頰通紅,鬼哭狼嚎,一群宮人圍着他無計可施。

康绛雪哭笑不得之中還有幾分無奈,看了陸巧好幾眼才開口:“你不是走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陸巧顯然聽不得這話,回頭喊道:“你管我?!我陸巧好歹也是個小侯爺,想在哪兒哭就在哪兒哭。”

康绛雪道:“這是皇宮,是正陽殿。”

沒等說完,陸巧就道:“那你叫人殺我啊!你叫人把我拖出去,把我磕死在宮門口!”

嘴上說着一堆混賬話,然而陸巧的眼睛卻是紅的,這紅又不是剛才那種恨得要殺人的紅,而是一種極度的委委屈屈,可憐巴巴。

按照陸巧的性子,說一不二,絕不服軟,剛才氣到那個程度甩袖子走人,此刻竟然轉道回來,如此待遇,小皇帝絕對是獨一份。

這便是說,陸巧對小皇帝的感情讓他即便惱羞成怒還能放下臉面折回來,遠遠比上次那幾波吵架還要考驗人性。

這就是全文之中唯一的保皇黨……放眼皇城之中,也許當真只有他一人是真心誠意地對待小皇帝。

康绛雪本來已經有意借機疏遠陸巧,可陸巧這個“回首掏”戳心戳肺,康绛雪一個普通人……到底狠不下那個心。

還是得遵守人設啊,小皇帝和陸巧掰不了,也不能掰。

康绛雪嘆了一口氣,讓步了:“行了,進來再說,哭得難聽死了。”

陸巧眼睛眨了下,卻沒進,而是蠻橫道:“你不是不讓我進嗎?”

康绛雪覺得自己像是在哄女朋友,心都累了:“朕什麽時候不讓你進了?”

陸巧道:“就是剛才,你還為了盛靈玉趕我走!”

一提盛靈玉,陸巧更像是炸了窩,連珠炮似的問:“你為什麽和他在一起?你們還都濕着,幹什麽了?”

康绛雪難受得想揪頭發,恰在此時,一頭冷汗的錢公公來回禀道:“陛下,那刺客的屍首已經帶回來了,陛下要如何處置?”

康绛雪道:“拿去給母後看看,叫她處理,告訴她,她不管朕下次說不定直接沒氣了。”

小皇帝身上沒權,這種事終究還得找有權的出手,錢公公匆忙去了,一旁的陸巧則猛然抓住了康绛雪的手。

陸小侯爺臉色大變,哪還有委屈哭的樣子,他一瞬間又急又怒,焦躁道:“你遇見刺客了?你受傷了嗎?怎麽回事?你怎麽不跟我說呢!是誰幹的!我饒不了他們!”

這個時機來得湊巧,康绛雪腦子一閃,他立刻擺出一副生氣的樣子,倒打一耙。

“這時候知道關心朕了,剛才做什麽了?要不是盛靈玉救了朕,朕的命差點沒了,你倒好,就知道跟朕發脾氣!現在裝模作樣的幹什麽?剛才朕險些喪命,身體不适,好好商量讓你回去,你還胡攪蠻纏!”

陸巧被噴得啞了火,他順着康绛雪的話亂糟糟回想,好像真記起來小皇帝之前雖然被抱着,但臉色一直不好,後面和他說話語氣也很緩和,倒是他一直吼來吼去不停發火。

陸巧突然間自責又羞愧:“我、我不知道你遇刺……”

康绛雪厚顏無恥道:“是啊,你就知道欺負朕沒力氣駁你。”

又一次被指責欺負人,陸巧竟完全氣不起來,之前的委屈被他忘得幹幹淨淨,一眨眼,輪到他傻乎乎低頭認錯,姿态放低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陛下,你別生我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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