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等到晚上六點半的時候,天色已經快要黑透了,高長他們收拾收拾東西就打算回村子,風中的濕氣已經越來越濃,很快就要下雨了,到時候天黑路滑連火把都點不了,難免危險。
這一天大夥兒的收獲都還不錯,這個山坡上雖然蟲子也不少,但是從前村子裏的人鮮少來這個地方摘野菜,所以多少也積累了些。蕨菜可以用鹽腌了存在罐子裏,能吃大半年,苦菜可以曬幹了存放,要吃的時候用水泡一泡,十分方便。還挖了不少野山蔥,這陣子大家過夠了清湯寡水的日子,野山蔥味道濃郁,院子裏的女人小孩肯定都喜歡。
收成好,大夥兒心情也好,腳下步履輕快,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趕快回到院子裏,跟裏頭的人們分享這一天的所得,好好沖個澡,讓婆娘們把菜洗上,陳玉珍的手藝好,肯定能整出來幾個好菜。
走到半路的時候,大雨嘩啦啦就潑了下來,男人們被淋得一頭一臉,小跑着往回趕。可越靠近他們的院子,高長就越覺得不對,這會兒已經到了每天起床活動的時候了,平常這個時候,村裏那些孩子少不了要大鬧一番,今天卻出奇的沉寂。
高長看了大黃一眼,見它微微眯着眼睛,神情也有些凝重,就知道事情大概不好了,大黃的鼻子靈,要真出了什麽事,它這會兒大概是已經聞到味道了。眼看着就快到家了,旁邊人多,高長也就沒問,反正無論是發生了什麽事,等他們回到院子,自然就知曉了。
等到了他們院子的後門,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到不對勁了,平時每到下雨天,院子裏的人們都高興得很,男人們出去找吃的,找回來的東西自家還能留一半,女人小孩沒有不盼着的,每次一回到院子裏,都能見一群人在後門邊上等着,眼巴巴盯着男人們手裏的袋子,等着看他們都帶回來了什麽好吃的。
可是眼下,出來放梯子的就只有留下來守院子的鄭國宏一個人,其他人一概沒有露臉。
“國宏,這是怎麽回事?”男人們身上淌着水,心也跟着往下沉。
“先進來再說。”
鄭國宏把梯子放下來,然後就再不肯說一句話,男人們背着好不容易弄回來的野菜爬過梯子,高長排在後面,聽到廳裏穿出來一些騷亂,距離這麽近,從院子裏傳出來的血腥味對高長來說已經十分明顯了,只是被這雨水一沖,其他人并不怎麽聞得出來。
廳裏架着幾張門板,上頭躺着一排大大小小的屍體,個個都被咬得血肉模糊鮮血淋淋,其中以小孩居多,高長點了點,總共十四個人,就有七個是孩子,另外四個是女人,三個是老人。
鄭國宏說今天下午這些人剛走不多久,院子裏就竄出來許多老鼠,當時很多孩子都還在家裏睡覺,沒一會兒就哭喊開了,幾個男人每家每戶地去把女人和孩子帶出來集中在院子裏。但是這些老鼠異常兇狠,跳起來就能從人身上咬塊肉下來,連男人都拿他們沒辦法,老人小孩就更加沒半點還手之力。
可恨的是它們最喜歡盯着小孩咬,院子裏小孩多,老鼠數量也多,高長那只叫喵仔的小貓倒是能幫上點忙,可架不住老鼠的數量實在太多。幾個男人實在護不過來,後來只好把這些小孩能藏的都藏起來,水缸裏谷倉裏衣櫃裏。當時院子裏鬧哄哄一片,小孩子個個都哭,止都止不住,等他們把老鼠打走的時候,發現有幾個孩子已經……
痛失家人的男人們悲痛不已,特別是鄭方毅,不僅沒了唯一的兒子,連老婆都死了,如今家裏就只剩下兩個女兒。他要找他哥哥鄭存剛算賬,因為這一天他哥哥鄭存剛抽到了長簽,留下來守院子,而他們家就一個人都沒死。
只要家裏有男人留下來的,情況通常會好一些,說是分派任務讓他們留下來守院子,但真遇上危險的時候,誰都知道要先救自己家人,舍己為人的事并不常常發生。不過也不能說他們不作為,這幾個男人身上也都有不同程度上的咬傷,若不是因為他們護着,院子裏的傷亡肯定會更加慘重。
老九叔正在對大夥兒的傷口進行消毒,把那些被老鼠要出血的傷口用淡鹽水洗幹淨,然後再往上邊抹鍋灰,如今香爐灰已經是難得了,沒地兒買香,自然就不再有香爐灰。鍋灰是有的,院子裏的那幾口大鍋,幾天就要刮一次灰,把鍋翻過來倒蓋在地面上用鋤頭刮,村裏人很少有不會刮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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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方毅和他哥鄭存剛兩個人都快吵翻天了,也沒人過去搭理他們,那些沒了親人的,哪個不是痛苦難當,這會兒誰也沒心情去給人家當和事老。家裏沒出事的,也都有些心有餘悸,抱着老婆孩子窩成一堆,別人家的事情也是半點都不想插嘴。
滿院子除了沉默就是低聲的啜泣,村裏不缺會哭喪的女人,可這會兒,卻誰也沒辦法像從前那樣大聲嚎哭了。今天的事情讓所有人都更加明白清楚地看到,自己面對着的,到底是怎樣殘酷的一個世界。
“這些老鼠怎麽進來的?”高長問鄭國宏。
家鼠會挖洞,卻并不十分擅長挖洞,它們的洞穴一般不會超過三米,就算被藍色陽光曬了之後産生了變異,高長也很難相信這些老鼠是從他們院子周圍的豬壕底下挖洞過來的“挖了個洞從廳裏上來的,我讓人往裏頭灌了不少開水,又用石子把洞堵了,一時半會兒應該上不來。”鄭國宏今天留守,眼睜睜看着這麽些人就這麽沒了,剛剛又被一個沒了老婆的男人一通推搡,這會兒臉色也十分難看。
“從溝裏挖上來的?”
“開水冒着熱氣都流到了豬壕裏,看來是從石頭縫裏挖上來的。”
“那得把石頭縫都堵起來,不然……”出了這麽個事,高長心裏也不是滋味,前些天這幾個孩子都還蹲在他火盆邊上想蹭塊蛇肉吃,這會兒就在廳裏躺了一排,人心都是肉長的,高長雖然不多喜歡孩子,但是見到這樣的情景,他也不好受。
“你看看他們。”鄭國宏擡了擡下巴示意高長看看院子裏的男人們,要麽抱頭哭泣,要麽木着臉坐在家人的屍首邊上,要麽抱着老婆孩子貓成一團,鄭方毅和鄭存剛還在打得難解難分,誰也不像是能出去幹活的。
“能動的,就都先動起來吧。”
這個時候也沒什麽好計較的,高長走到院子裏,喊了幾聲喵仔,然後從院子的一個柴火堆裏,傳來了一聲貓叫,好像是有些不耐煩的樣子,高長走過去一看,見它守着一堆老鼠吃得正香。
看着那一堆死老鼠,其中有幾只老鼠的肚子還是圓滾滾的,高長毫不懷疑地相信,它們肚子裏那些還沒來得及消化的,其實就是人肉。想着那些人肉最終都會進喵仔的肚子,高長心裏還是有些膈應,但是他卻沒有任何理由阻止它吃這些老鼠,貓吃老鼠是天性,在嚴酷的大自然面前,人類曾經有過的那些潔癖和講究,對生存根本毫無幫助。
外邊還下着大雨,時不時打幾個悶雷,把這院子裏的氣氛襯托得更加絕望哀傷,可該幹的活還得幹。高長和鄭國宏父子先從廳裏走了出去,鄭國宏的兒子叫鄭衍清,平時基本上不太說話,今天見他爸要出來補牆洞,就跟着去了。
高長先是從竹林裏撿了不少大小石塊,用布袋子吊在腰上,然後拿着小錘就下了豬壕,順便把自家的那把梯子也放了下去,一同下去的,還有大黃。
高長和鄭國鋒主要從低處牆角開始修補,鄭衍清踩着梯子去修補那些位置比較高的地方,大黃負責放風,防止那幾頭野豬突然襲擊。不過今天這幾天野豬也相當安靜,在坑底,還看到了幾塊沒嚼幹淨的老鼠肉,看來這一天它們也吃得很飽,相對的也就沒那麽高的攻擊性。
先是只有他們三個人,後來,出來幫忙的人就漸漸多了,還有幾個女人從上邊給他們丢石塊下來,看來她們也從院子裏走了出去,下雨的夜晚外頭沒有太多危險,無論是蛇還是蟲子,都各自找地方避雨去了。
高長依稀間好像聽到有誰一邊幹活一邊低聲哭泣,但是這雨越下越大,雷聲和閃電也幾乎沒有間斷,他也許是聽岔了。到了下半夜,有些人就漸漸開始體力不支,三三兩兩回了院子,原本前一天就是睡到一半從床上爬起來出去搜集食物的,回來以後又受了那樣的刺激,接着又淋了大半夜的雨,縱使村裏的男人們個個身體強壯,也都有些吃不消了。
黎明到來的時候,下了一個晚上的暴雨這才漸漸停歇了,高長站在梯子上修補着最後的一小塊牆壁,把大小合适的石子用錘子敲進石壁上的小孔裏,讓老鼠沒有任何空隙可鑽。
大黃就趴在牆頭上,垂着耳朵注意着坑底那幾頭精神十足的野豬,它身上的毛發淋了雨,這會兒還沒有幹透,一小撮一小撮地粘在一起。等到第一縷藍色陽光穿過竹林的時候,高長結束了手裏的工作,擡頭看了看上邊那只無精打采的狗頭,忍不住咧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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