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她的使命

指揮中心接到警情，一個家超市的營業員抓到了一個偷東西的小偷，現在小偷被扣在超市裏，等待警察過去處理。

所裏派了韓婷和另一個民警去。

跟韓婷一起過去的同事叫淩琦玮，是今年剛畢業的新警察，為人熱情開朗，工作熱情極高，一路上都在認真分析聽報警記錄，不時轉頭跟韓婷商讨對策。

一個偷竊電飯鍋的案子愣是被他弄出了特大銀行搶劫案的架勢。

韓婷跟淩琦玮聊了一會，路過于瑜家店門口，想起昨天晚上于瑜問她的問題。

她沒答。

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怎麽說。跟他們的家庭有關系，卻又不完全是家庭的原因。

她是在一次午夜夢醒後突然決定回來的。

她夢見了跟方繹分手那天，低矮的小巷，鵝毛大雪，穿着校服的少年，和少年垂下來的眼睫。

他隔着長長的雪夜，視線穿過八年光陰，驕傲又倔強地盯着她看。

他看了她很久，卻一直不說話。

在此之前，她已經好幾年沒夢到過他了，以為自己這輩子跟他不會再有交集。

醒來後，她沒開燈，在黑暗中坐了好一會，窗外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連她的眸子都是暗淡的。

她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夢中那雙死死盯着她看的眼睛，他的目光時而溫柔時而難過，有時候又是空洞洞的，什麽都沒有。

于是她決定回來。

至于回來之後要做什麽的，她沒想過，也不知道。

她從沒設想過和他的未來，覺得只要回來了，她的使命就好像完成了。

她覺得自己這種想法挺可笑的，抛卻一切浪漫主義的濾鏡，她的使命大概就是等着他砍死她，把她的骨頭剁碎吧。

被偷竊的超市叫“滕王閣”，韓婷一看到這三個字，就想到了《滕王閣序》，感覺自己的靈魂重重地哆嗦了一下，那是被刻進骨子裏的對高中文言文的恐懼。

要是別的文言文也就算了，這首簡直是她的噩夢，是無論她怎麽記都能記錯的神奇的存在。她當年因為這首文言文失去的分數，加起來都可以上清華北大了。

這家店的老板絕對跟她八字犯沖，語文書裏公式如海，怎麽就挑中這首了。

果然開在學校門口的店都很有文化氛圍，韓婷心想，她要是學生，她肯定不會進來，買個東西還被強迫回憶文言文，未免太過殘忍了。

當然，她當年是個學渣，學霸們和渴望成為學霸的人大概很樂意來。

韓婷和淩琦玮走進超市，被打報警電話的那名營業員帶進裏面的房間。

營業員是個五十多歲的阿姨，留着一頭短卷發，嘴皮子厲害，嗓門很大。

“這人一進來我就發現不對勁，那個眼睛，到處瞄，他在超市裏溜達了一會，把那個電飯鍋扯掉防盜碼，塞進自己肚子裏，被我抓了個正着。”

阿姨指了指椅子上被綁住的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就是他，非說自己懷孕了，不讓人檢查他的肚子。”

“以為自己留了長頭發，捏着嗓子說話就能騙過別人，”阿姨指了指中年人的脖子，“你怎麽不把自己的喉結也割了呢。”

韓婷拿掉中年人嘴裏的布頭：“說說，怎麽回事？”

中年人把長發撩到一邊，紅着臉梗着脖子替自己辯解：“我，我是被冤枉的，我可沒偷東西。”

“行，你等着，”阿姨氣憤地對中年人說完，轉過頭，聲音溫和地對韓婷說，“我們店有攝像頭，多少應該能拍到一點，你們跟我去電腦上看看吧。”

淩琦玮負責給中年人做筆錄，韓婷跟着阿姨去了裏面的辦公間。

阿姨打開電腦，拍了下自己的額頭：“哎呀，密碼我忘了，等下啊，我給我們老板打個電話問問。”

韓婷點了下頭：“最好讓你們老板也來一下，這兒畢竟是他的店。”

阿姨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喂，老板，警察已經到了，想看監控視頻，電腦密碼我給忘了，瞧我這記性。”

“啊，對，是有個女警察，以前沒見過，長得可漂亮了，跟電影明星似的，我尋思着我有個侄子在土建局上班.”

韓婷就站在一旁，聽得一清二楚。

民警處理的事情比較雜，整天走街串巷，遇到的人也非常多，一些大爺大媽們尤其熱衷于給她介紹對象。

她正要出聲提醒這位阿姨，她是來處理案情的，對她在土建局上班的侄子不感興趣。

電話那頭的人先一步打斷了阿姨的話，不知道說了什麽，阿姨一臉不開心：“我侄子哪兒不好了，怎麽就配不上人家了。”

韓婷輕聲“咳”了一聲：“密碼。”

阿姨這才想起來正事，一邊聽電話，在電腦開機屏幕上輸入了一行數字，又對着電話說：“警察說，老板您最好親自來一趟。”

挂了電話，阿姨對韓婷說：“我們老板說自己抽不開身，暫時退位，讓我登基，現在這兒的一切我都可以做主，需要蓋玉玺的地方我來就行。”

韓婷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跪下來高呼幾聲吾皇萬歲。

“那恭喜您了。”韓婷沒跟着胡鬧，“先看看監控視頻吧。”

監控完整地拍下了電飯鍋從青年的上衣裏掉出來的畫面，韓婷拷貝了一份，作為證據留存。

中年人親眼看見證據，見抵賴不了，開始求饒：“警察同志，別抓我行嗎，我賠錢，賠十倍，保證以後再也不偷東西了。”

阿姨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你說你，好好一個人，有手有腳的，做什麽不能賺錢，非得偷東西。”

淩琦玮合上筆錄本子，用字正腔圓的語調說着閃閃發光的警察語錄：“勞動最光榮，以後出來了，找份正經工作，好好做人。”

中年人已經開始哭了：“我朋友借高利貸，讓我作保，我把家底都賠進去了，還欠人好幾十萬，家裏別說鍋都揭不開了，連鍋都沒有，我這才，這才.”

阿姨雖然潑辣強硬，也是個容易心軟的，見不得人一把年紀了還掉眼淚：“要不.”

跟阿姨比起來，韓婷的聲音顯得有些不近人情：“自己作的，受着。”說完拿出手铐，把青年铐了起來。

淩琦玮押着青年往超市外面走：“交友要謹慎，不是什麽朋友都可以交的，也不是什麽人都可以當朋友的。”

韓婷神色暗淡了一下，就像她一樣，她也不是一個值得交的朋友，她把陶雨靈弄丢了，那是她一整個青春時期，唯一的朋友。

一想到陶雨靈，她心裏就空落落，一陣難受。

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愛情和親情重要，友情也同樣，兩個感情親密的女孩子像是彼此的呼吸一樣，共開心，同難過。

她是長大之後才知道的這些道理，可惜已經晚了，她想珍惜的那段友誼被她親手毀了。

倘若對方繹她還有幾分苦衷和無辜，對陶雨靈，她是完完全全的辜負。

飯團街街頭，一輛采訪車停了下來，一個女記者和一個女攝影師從車裏下來。

女記者就是陶雨靈，她的長相跟她的名字一樣，她長着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頭發又黑又直，披在肩後。

攝影師提着攝像機：“雨靈姐，消息确信嗎，這兒真有大新聞？”

陶雨靈一邊準備采訪工具一邊說道：“消息是我一個高中同學提供的，不會錯的。”

“咱們搶個頭條，”攝影師興奮地眼睛都亮了，她轉頭到處看了看，指了下不遠處，“是學校裏面出事了嗎？”

“要是學校出事就好了。”

陶雨靈不悅地皺了下眉。

小杜低頭檢查攝像師：“本來就是嘛，學生出事最抓人眼球，我又沒說錯，你難道不想做大新聞嗎。”

“像學生跳樓自殺，未成年少女懷孕，學生集體食物中毒，老師性侵女學生這種，”

陶雨靈嚴厲出聲：“小杜！”

小杜是報社新來的攝影師，陶雨靈是她的前輩，見陶雨靈不贊同她，沒敢再多說什麽，心裏覺得陶雨靈不是虛僞就是蠢。

一中校門口看上去安安靜靜的，不像有事發生的樣子，陶雨靈松了口氣，帶着小杜往飯團街裏面走。

小杜：“雨靈姐，你那個朋友靠譜嗎？”

陶雨靈：“嗯，我跟他認識近十年了，他這人很踏實，從來不愛誇大，說有大新聞，絕對是爆炸級的。”

再往前走，看見一輛警車停在一家超市門口，一旁站滿了圍觀群衆，陶雨靈和小杜對視了一眼：“應該就是那兒有新聞。”

小杜調整好攝像機，跟在陶雨靈後面拍攝。

走近之後，她們聽見圍觀群衆的議論聲，小杜又累又熱，差點把攝像機扔了：“所謂的爆炸級新聞，就是一家超市的電飯鍋被偷？”

這種報道寫上去怕都沒人願意看，太無聊了。

小杜：“雨靈姐，你那同學不是在耍你，就是在追你。”

陶雨靈：“別亂說。”

小杜：“我又沒說錯，這又不是什麽大新聞，還哄你讓你過來報道，八成是想把你叫過來，好見你一面，他想見你啊。”

給陶雨靈提供消息的人是方繹，他們之間要多清白有多清白。陶雨靈正要反駁小杜的話，一擡眸，透過超市玻璃門，看見一張闊別八年的熟悉的面孔。

陶雨靈一眼就認出了韓婷，那段無疾而終的友誼是她心裏揮之不去的遺憾和執念。

陶雨靈想到，昨天晚上于瑜給她電話說韓婷回來了，想要她的聯系方式，想見她一面。

于瑜知道的事相當于方繹也知道，陶雨靈一下子明白了方繹的意思。

八年過去了，他還是那麽喜歡韓婷，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會默默捧給她，哪怕她把他傷得體無完膚。

就好像，只要她回來了，她的使命就完成了，剩下的，只需要交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