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越往西北走,景色便越苦寒單調。

雖只是秋日,天氣卻冷的厲害,寒風吹在臉上帶着蒼涼的冷,道路兩旁有三三兩兩的流民,新帝登基不過數月,就開始選秀,大肆修建宮殿,陵寝,加之濰州,雍州,益州旱情嚴重,百姓顆粒無收,流離失所。

這一路行來,見多了民生多艱,生離死別,韓清漾的心裏悶悶的。

進了益州地界,周炎宗知道韓清漾畏冷,便早早的讓他穿上了厚厚的冬衣,又圍了白狐皮的圍脖,只差将韓清漾整個人給包起來。

一陣風吹來,黃葉飄落。

無孔不入的風直往領口裏鑽,韓清漾縮了縮脖子,搓了搓手。

周炎宗瞧着他縮進毛絨絨的圍脖裏,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清澈雙眸,心裏有些內疚,若不是他一意孤行,不當這個皇帝,現在的韓清漾應該正在燒着地龍的屋子裏,吃香的喝辣的,哪裏還用得着跟着他餐風露宿。

他抓着韓清漾的手塞進自己的腋下夾緊。

“跟着我讓你受苦了。”

忽如其來的溫暖,讓韓清漾的心也跟着暖了起來。

他沖着周炎宗笑了笑,眉眼彎彎。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在哪兒都不算吃苦。況且沒遇到你之前,我的日子過得也不算好。”

周炎宗将人攬進懷裏。

“等天氣好些,我便親自去一趟大晉,将咱們弟弟給接回來,這樣你便不用再擔心了。”

韓清漾偏頭靠在他的肩上,感覺着他身上傳來的溫暖和安全感。

“清琅若是知道我給他找了這麽個‘嫂子’,定會很驚訝的。”一想到韓清琅面上的驚詫表情,他便咯咯的笑了起來。

周炎宗沉着臉。

“可是你嫁的我,咱弟自然得喊我一聲姐夫,怎的就喊‘嫂子’了?你看朝雲不就喊你嫂嫂嗎?”

韓清漾不願與他争這些,只笑着轉移了話題。

“你這一走,也不知道朝雲,還有王爺怎麽樣了?”

周炎宗偏頭沉沉的看了他一眼。

“朝雲是我的妹妹,也是周朝修的妹妹,他才登基,想來也不會苛待這些兄弟姐妹。至于老十二......”他薄唇緊抿着,“你何時跟他這般熟了?”

真是個愛吃醋的小氣鬼,他不過随口問了一句,便也值得他這樣上綱上線的來質問他。

韓清漾順勢離開了他的懷抱,然後雙手直接插|進了他的後衣領裏。

冰涼的手瞬間就暖和了起來。

周炎宗一個不防被偷襲了,只冰的倒吸了口涼氣,咬牙威脅道:“韓清漾,你給我等着,有本事今晚你別在哭着求饒。”

韓清漾只等手焐熱了,才拿了出來,又小鳥般鑽進了周炎宗的懷裏。

“好哥哥,我腳也涼了,等到了晚上你也給我焐焐呗。”

周炎宗唇角勾起。

“好。”

走了一截才道:“老十二那人最是圓滑,定不會有事的。”

兩人邊走邊停,終于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處破廟。

破廟早已破敗不堪,只餘下四面漏風的牆和滿是孔洞的屋頂,廟中有一個坍塌了一半的泥胎石像,石像早已面目全非,瞧不出供奉的是何神仙。

周炎宗撿了些柴禾點燃。

跳躍的火光亮起的時候,破廟裏才有了些些的溫度。

周炎宗又四下檢查了一番,又找了些木塊将窗戶堵了起來。

韓清漾則坐在火堆旁烤火,順帶從包袱裏将馕餅拿了出來,放在火上烤,這麽冷的天兒,總得吃點熱乎的人才舒服些。

馕餅的焦香味很快彌漫在小小的破廟裏。

“咳咳......”

一道似有若無的咳嗽聲響起的時候,周炎宗立馬警惕了起來,他低喝一聲,“誰?”

無人應答,只有低低的痛呼聲從石像的後面傳來。

自從在客棧裏發生偷襲一事,周炎宗已經命令暗衛将刺殺他們的人都給解決幹淨了,他提着手中的長劍,往石像後走去。

長劍泛着冰冷的寒光,直指躲在石像基座下的婦人。

婦人穿着髒兮兮的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襖子,臉色蒼白的吓人,在她的身體下洇了一大灘的水漬,婦人一只手撫在自己凸起的肚子上,一只手朝着周炎宗伸了過來,她的臉上有着哀求之色。

“求...求求你...不要殺我的孩子......”

周炎宗收起了長劍,面露難色。

他戎馬半生,殺敵無數,可卻從未遇到過婦人産子這樣的事,一時有些無措,只立在原地,連跟韓清漾說一聲都忘了。

韓清漾等了片刻,未聽到打鬥聲,便大着膽子跟了過來。

看到那孕婦之後,他短暫了愣了一下,便沖了過去。

他握住了婦人的手,婦人的手很粗糙。

“你別怕。”

聲音雖輕但卻很鎮定。

婦人虛虛的撐了撐眼皮,只見身旁之人是個雪玉般的美人,簡直比年畫上的仙人還要好看,她的唇上起了皮,嘴角有燎泡。

“我男人逃荒去了,我來找他......”

她疼的聲音都打着顫,“我要生了,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子......”她的眼裏含着淚光,握着韓清漾的手用了死力。

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她原以為自己會無聲無息的死在這個無人的破廟裏,可上天卻見她可憐,派了個活神仙來救她。

韓清漾擡眸看了一眼愣在原地的周炎宗。

“還愣着做什麽,去取些水來,再拿些吃的來。”

他雖不懂如何接生,可也知道生孩子是個力氣活,得有體力。

周炎宗忙不疊的去拿了。

韓清漾先是小心的喂着婦人喝了點水,又将取來的點心掰碎了喂着她吃下。

婦人估計是餓急了,吃的狼吞虎咽。

好在吃完之後,面色稍稍緩了些。

外頭刮起了夜風,呼號而過,似是厲鬼的哭聲一般。

韓清漾忙問道:“你可知道這附近哪裏有接生婆?”他跟周炎宗都是男人,哪裏懂這些,況且也不方便。

婦人估計也不是當地人,只搖了搖頭。

“沒事,我們鄉下人皮實,我生老二的時候,也是自己一個人在家生的,生之前我還在地裏幹活哩。”許是陣痛過去了,婦人的精神好了許多。

可韓清漾卻不敢冒險,自古以來婦人生産就是一只腳踩在鬼門關。一個不好更是一屍兩命。

他起身将周炎宗拉到了一旁,低聲道:“要不你騎馬去周邊的村子裏看看?”

火光将周炎宗的身影拉得很長。

“可是......”他自然是不放心将韓清漾一個人放在這裏。

韓清漾握着他的手,“周炎宗,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好好護着自己,你就放心去請郎中吧。”

周炎宗定定的望着他,沒有動。

韓清漾伸手環住他的勁腰,将臉貼在他的心口。

“這一路上咱們遇到了不少的流民,若不是到了萬不得已,誰願意背井離鄉去讨飯啊,眼下咱們能力有限,能幫一點是一點,能救一個是一個。你說呢?”

他的眼底有着希冀的光。

周炎宗低頭吻上了他的唇,“好,聽你的。”

“喲,廟宇裏頭還這麽卿卿我我的,也不怕觸怒了神佛啊。”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少傾便見白思思自夜色中款款而來。

韓清漾雖不知她為何要遠遠的跟着他們兩人,但也能感受到她身上并沒有惡意。

周炎宗一見了她就來氣,聲音比外頭的風還要冷。

“看來你是将我的話當做耳旁風了,今天我就宰了你。”

他剛提起長劍,白思思就像是個受驚的兔子一樣,直接跑到了韓清漾的身後躲了起來,半晌從他身後探出半顆腦袋,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輕輕的拍了拍心口。

“這人這麽兇,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你當初是怎麽看上他的?”

韓清漾也顧不得許多,拽着她就往裏走。

“你不是會醫術嗎?救救她。”

白思思睨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婦人,擡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發,“我與她非親非故,為何要救她?”

韓清漾直直的盯着她看。

“你若是肯救她,就當我們欠你一個人情。”

白思思輕笑一聲。

“好。”

她伸手與韓清漾擊了一掌,又對着周炎宗吐了吐舌頭。

“你,給我去燒熱水,越多越好。”

周炎宗渾身泛着森冷的寒意。

白思思有了韓清漾這個護身符自是不怕的。

“看什麽看?說的就是你。”

韓清漾生怕這兩人起沖突,忙拉着周炎宗往外走去。

“咱們是男人,在這裏多有不便,還是先出去吧。”

......

已經是後半夜了,天愈發的冷了。

“使勁,使勁啊......”

伴随着婦人的痛呼聲,是白思思的喊聲。

韓清漾依偎在周炎宗的懷裏,隔着跳躍的火光望着外頭大片如墨色般的夜。

婦人疼的厲害,叫喊聲漸漸弱了下去。

後又在白思思的鼓勵下,重新恢複了力氣。

痛楚的叫喊聲萦繞在耳旁,連空氣裏都彌漫着濃濃的血腥味。

周炎宗攬在韓清漾肩頭的手,微微顫了顫。

“清漾,還好你是男子。”

他喃喃低語。

他簡直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韓清漾疼成這樣,他一定會發瘋的。

韓清漾往他的懷裏鑽了鑽,緊握住他的手。

“若是可以的話,我想給你生孩子。”

與心愛之人有一個孩子,那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啊,韓清漾想想都覺得美好。

周炎宗冷聲拒絕。

“我才不要你受這種苦。”

韓清漾擡頭在他緊繃的下巴上親了親,“瞧把你給緊張的,我只是說說而已,我是男人,怎麽可能會生孩子。”

周炎宗這才放松了些。

這一夜似乎格外的漫長。

“嗯啊......”

破廟裏響起了一道響亮的啼哭聲。

白思思擦了擦額上的汗,笑着将孩子抱了出來。

“生了,生了,是個大胖小子......”

韓清漾說了聲謝謝。

白思思伸手揉了揉後腰,“可累死我了,接下來給嬰孩擦洗,照顧産婦的事情就交給你們了,我可得去歇會兒了。”

周炎宗瞥了一眼裹在衣裳內的小嬰孩,不覺皺起了眉頭。

嬰孩小小的,渾身紅紅的。

真醜。

跟個小猴子似的。

還好清漾不能生,否則要是生出這麽醜的小孩,清漾定會傷心難過的。

破廟裏條件簡陋,韓清漾簡單的替嬰孩擦洗了身體,便将嬰孩抱到後面交還給了那婦人,婦人雖很虛弱,可臉上卻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道了謝,低頭逗弄着懷中的兒子。

韓清漾望着眼前這一幕,也不知為何鼻子酸酸的。

他轉身撲進了周炎宗的懷裏。

“周炎宗,我不想跟你去邊地吃苦了,我還是想當皇後。”

周炎宗輕撫着他的背。

“好!”

雲破日出,第一縷日光照了進來,将兩人的身影拉的很長很長。

作者有話要說:  一年後,周炎宗望着襁褓裏皺巴巴紅彤彤的嬰孩:我兒子真好看,跟他爹一樣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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