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她人走遠了, 直到望不見背影,蘇籬死死盯着躺在地上的匕首,刀尖浸血, 他看得膽寒,轉瞬之際理智回籠,面沉如霜, 便有一股風雨欲來的聲勢從他唇齒迸發出來:“霍、曲、儀!”

“相爺何必動怒?”阿芝一身霍家信使打扮被下人恭迎進來, 她面帶笑意,見了蘇籬俯身恭敬行禮:“小的來為家主傳句話:玉不琢不成器, 霍某欲琢傳世美玉,萬望相爺鼎力相助。”

“相助?”蘇籬冷笑:“我蘇家僅存的血脈,霍家主不做人事!”

阿芝挺直腰杆,斂容肅穆:“薛師,也只有一個女兒。”

這便是兩不相讓了。

誰家的孩子誰心疼,薛師故去, 其女有霍家心疼。霍家拿出強硬的姿态給人做靠山, 既要琢玉, 少不得一番磨損。

阿芝沉聲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家主還說了, 相爺是想要一事無成的廢物侄女,還是能擔得起事的優秀繼承人,全在一念之間。相爺若不願配合, 蘇薛兩家便取消婚事,蘇玙成器與否, 霍家一概不理。”

清晰悅耳的音節散在夏日連綿溫熱的暖風,脫去了朝服舍棄了權柄,擁有雷霆手段的蘇籬也只是個長相俊俏的男人。他眉峰微斂, 陷入沉思。

蘇玙是蘇家僅存的血脈,單憑這一點,哪怕她掀翻了天,他都唯有護着的份。唯一的侄女不容有失,而霍曲儀是什麽人?手掌四海財富的厲害女人,她要琢玉,又豈是磨損二字可形容?

蘇薛兩家解除婚約他樂見其成,難就難在不能點這個頭,開這個口。方才蘇玙以刀尖抵着喉嚨的架勢他也瞧見了,執意棒打鴛鴦便是存心将侄女往外推,逼得老死不相往來。

他一言不發,阿芝老老實實站在堂下。插花瓶的鮮花隐有枯萎的預兆。

天空風雲變幻,不知過去多久,黑雲壓城,醞釀良久終是催出一場淅瀝瀝的涼雨,水順着屋檐低落成串,雨打芭蕉,阿芝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座沒有感情的木雕。

風起雲湧,雨落成勢,彙作涓涓細流。庭院花圃花枝舒展,昂揚起頭,大有迎難而上之意。

香茶溫熱轉涼換了幾盞,蘇籬眉眼不動,氣勢沉着地恍惚置身金銮殿參與毫無頭緒的國事。茶蓋輕掀,掀起輕薄如霧的香,他閉了眼:“本相應了。”

意料之內的回答,阿芝悄悄長舒一口氣,她行禮辭別,一只腳踏出門檻,身後傳來一道疲憊妥協的聲音:“琢玉之事,還請霍家主手下留情。”

阿芝笑了:“家主料到相爺有此一言,她的回複是:心不狠,難成大事。相爺欲與侄女修好,不妨伺機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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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蘇籬看着門外喧嚣的風雨:“備轎,本相要入宮面聖。”

……

城郊十裏外,砌玉山莊,樊老大夫攜藥童退去。

冒着白氣的藥湯被一勺勺喂到嘴裏,霍曲儀眼神充滿憐愛,放下瓷勺從碟子取了枚蜜餞。少女以手接過,蜜餞的甜抵在舌尖,壓下泛上來的澀。

她眼睛蒙着白紗,敷了藥膏,佐以金針,每日定時喝藥,幾乎成了她這陣子以來最熟稔的事。

鼻尖繞着點點濕潤之意,她嘴裏塞着蜜餞,一旁的腮幫子鼓着,說話難免多了可愛的含渾:“下雨了嗎?”

“要聽聽嗎?”霍曲儀開了半扇窗。

斜風吹着雨絲飄在少女烏黑秀麗的長發,她伸手摸了摸,唇邊噙了笑:“多謝師姐。”

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薛家女,五官精致,常常未語先笑,患有眼疾亦不自怨自艾,知書達禮,心性純良,恩師教導的很好,只是眼前這人乖巧的模樣委實令人不知怎樣疼惜。

看着她,一向心腸冷硬的霍曲儀笑得柔和:“近日,怎不聞你說起那上不得臺面的小纨绔?可是渺渺見異思遷,忘了人家?”

滿室跪坐服侍的皆是沉魚落雁的美人,花團錦簇,無一不癡癡凝望那個靜默聽雨的盲女,盼她開恩寵幸。

此番被打趣,許是聽得多了,薛靈渺半倚案幾,文氣稚弱裏流出淡淡風情:“師姐不是不喜我提她麽?”

“是不喜。”霍曲儀鳳眸輕挑,一襲薄紗的女子得了示意羞澀委婉地朝少女靠去,顫抖着握了她的手牢牢貼放在自己起伏的心口。

掌心觸及那分綿軟,少女依舊不動聲色,人間色相,比不過她心裏的一道虛影。

她依舊聽風聽雨,沒料想嫩紅色的茱萸悄然抵着手心盛開,侍女眼裏帶着渴求,這渴求她看不到,薄唇微抿:“師姐何必再來試煉我心?”

她手欲抽回,奈何力道并沒有對方大。眼睫眨動,按捺着徘徊在骨子裏的羞窘,輕聲細語安撫:“不要怕她,你松開我的手,嗯?”

她衣袖間萦着藥香與好聞的花香,長發如瀑随意地鋪在雙肩,嗓音綿柔,侍女聽得臉熱,大着膽子看她,上身挺直呼吸反而急促。

霍曲儀不顧忌地笑了:“渺渺,忘記告訴你,能甘心跪在這的,皆是喜歡你的。”

“喜歡我?”薛靈渺秀眉蹙着,卷起細微的波瀾,她嘴裏喃喃:“阿玙若知,保不齊要氣出個好歹。”

“她氣就讓她氣,自己的人都看不住,這點微末本事還想娶你?癡人做夢。”

少女顯然将這話當了耳旁風,咬了唇,唇色泛白,再開口柔軟裏多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姑娘,萬望自重!”

她自認苛責,因了目盲根本看不到侍女沉溺貪戀的眼神。

霍曲儀心裏笑得厲害,舉杯慢飲,一派閑适。她放下茶杯:“渺渺,瞧你把人折磨的,就你這溫吞性子,不行,得改。”

話音剛落,少女動了肝火,不知哪來的力氣愣将春.情萌動的侍女推倒,她面色緋紅,語氣卻冷,寒聲呵斥:“出去!”

“出去吧,看來師妹不喜歡你們。”她啧了一聲,嗔看某人,笑罵道:“死心眼。”

死心眼的少女猶在氣頭上,待美人們魚貫而出,她抽出帕子擦拭掌心,想到方才的觸感,她悶悶不樂:“我心裏只阿玙一人,實不知師姐為何如此?”

“不為何,教你玩還是錯了?她一日達不到恩師要求,便做不了薛家女婿、你的小情人。”

‘小情人’三字她咬得清晰暧.昧,靈渺忍羞‘看’向窗外,神情沮喪竟有說不出的傷情:“師姐,我好想她。”

“我可以允許你見她一面,是有條件的。”

……

七月七日,挫敗飛枭社的飛雲社接下蘇玙一行人的挑戰書,于清風樓舉行蹴鞠賽。

精選出的十二人額頭綁着藍色帶子,穿着統一服裝,奔行在寬敞的球場。晏術一球踢進風流眼,轉身拍了拍蘇玙肩膀:“阿玙,打起精神來!”

作為球頭的蘇玙臉色慘白,短短時日消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的,雙目無神,豔麗的紅綢束腰,腰肢不盈一握,風吹動衣擺,整個人仿佛搖搖欲墜。以往在競技場最生龍活虎的她,看起來狀态堪憂。

晏術大喊:“阿玙接球!”

球徑直飛來,蘇玙憑着本能足尖勾球,一個贏得滿堂彩的躍起,球直入風流眼。

飛雲社的球頭低頭罵了髒話,與副球頭交換了眼色。

十二人的隊伍擺明是以蘇玙為首,今日上場她精氣神削了大半,不過好歹能進球,李寺提起的心放了回去:“加把勁,贏了飛雲社咱們就是盛京最厲害的!”

這話趕在以前蘇玙早就嚣張地開始附和,此次偃旗息鼓,很是消沉。

銅鑼響起,下半場正式開始。擦肩而過,飛雲社的副球頭壞笑着問道:“怎麽不見你那小美人?別是跟人跑了吧?”

蘇玙猛地擡頭,眼圈竟是紅了。

“別真被說中了吧?啧,還哭鼻子,競技場上不分男女,不行你就下去!”

“少滿嘴噴糞,阿玙,先贏了他再說!”

輸贏二字,素來是玩家最在乎的,蘇玙握緊拳頭,重重吐出一口郁氣,咧唇邪氣一笑:“你娘才跟野漢子跑了呢,憑你?想贏我,再練一百年吧!”

她揚長而去,話不多說玩着花樣竟是又入了一球。

從上半場的微弱差距,再到下半場殘酷地碾壓,飛雲社比賽打得從沒有這麽憋屈,關乎名聲的一戰,打到最後渾身的血性都被激發出來。

副球頭含恨在心:“這樣打下去遲早是輸,斷了她的腿,看她怎麽嚣張!”

球頭眼神陰鸷:“她是蘇相親侄。”

“蘇相?”他嗤笑一聲:“蘇相自身都難保,靠山山倒,眼看她要沒了仰仗,怕什麽?”

這事他們做的熟練,競技場上的陰私手段窮出不窮,球員接二連三被踢傷腿,晏術啐了一口唾沫:“小心他們使詐!”

同樣是在清風樓,前不久她和靈渺并肩坐席勾着手指說悄悄話,比賽最激烈的關口,蘇玙一個晃神鬼使神差地看向不遠處的列席,人頭攢動,說着她聽不清的話。

飛雲社的球員逮準機會就要往她小腿踢,眼看要碰到,蘇玙倒退半步,身子避開,一雙冷眸直直射.入人心,看得對方雙肩一慫打了寒顫。

沒了內力支撐,她額頭布了薄薄的汗,寧晝側身靠過來:“沒事吧?”

“沒事。”蘇玙盯着席位恍惚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她動了動喉嚨,踮着腳尖一心要從人海裏找到眼蒙白紗的少女。

沒她勢如破竹的連番進球,遇上發了狠不擇手段的飛雲社,晏術等人打得艱難。士氣低迷。

開了個好頭,最後越打越差,本身看好他們的觀衆多的賭上了半份私房錢,少的也押注了二兩銀,眼看飛雲社來勢兇猛,人群罵罵咧咧聲起。

“這個蘇玙,不是很能耐嗎?她之前得球的勁頭呢?倒是拿出來啊!”

“所以說,讓女子當球頭,滑天下之大稽!飛雲社名聲響當當,從無一敗,哪是那麽容易輸的?”

“唉,隊形都亂了,他們想什麽呢?這個蘇玙!”

“閉嘴。”

一聲清脆如玉的呵斥敲進心坎,男人剛要大罵,尚未看清說話人的臉,卻當先看到少女左右侍從衣衫繡着的金葉子。

白衣金葉,妥妥的霍家人行走在外的派頭!霎時噤若寒蟬,徑直低了頭。

薛靈渺落落大方地坐在霍家預訂好的席位,最顯眼,也最尊榮的位子,她看不到阿玙,只想着教阿玙不費力氣地在人群看到她。緊張羞澀的情緒蔓延,想着那人,微紅了臉。

在看到她的瞬間,蘇玙眼裏迸發出耀眼的光,她朝着觀景臺肆意揮舞着胳膊:“阿喵等等,我馬上就要贏了!”

馬上有多快?瞧不起誰呢!飛雲社的球員們喘着粗氣紛紛黑了臉。

重新煥發了生機的蘇玙有着使不完的勁,似乎能想到她馳騁縱躍的畫面,少女彎了唇:“看着點,別讓人傷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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