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那人肩背挺拔,屹立于暴雨之中。
“以後老實點兒,”身材肥胖的男生用力捏池霧的後頸,扯着他上半身往窗外撲,“不然我第一個弄死他。”
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砸在池霧手背,仿佛有千斤重,生疼。
“聽清楚沒?”男生讓他看着自己,“你要是還敢去和爸爸告狀——”他拍拍池霧臉頰,“我是不能真的弄死你,但是他算什麽,我就算今天殺了他,爸爸也不會對我怎麽樣。”
他把池霧拉回來,任他失力地跪坐在地上,觀賞池霧這幅模樣許久,才志得意滿地離開。
等他走遠,池霧小心地爬起來,手指掰着窗沿探頭往下看。
雨水順着發絲往下落,池霧用手擦了擦眼睛,盡力地喊他:“哥哥!”
四樓的層高讓院子裏的人聽不見他的呼聲,池霧不顧濕透的上半身,跑到四樓樓梯口的鐵門前,脫掉鞋子,踩着光滑的金屬門面一點點往上爬。
鐵門和正常用于出入的門不同,在近四米的跳高樓層裏,這扇門只占到整體高度的三分之二,像是加高版加固版的寵物防護欄,在攔着裏面的生物。
地面和身體的濕漉讓池霧三番五次從上面摔下來,他的膝蓋和腳踝泛紅疼痛,但還在嘗試着往上爬。
他曲着腳趾和膝蓋抵在牆上,産生一點阻力,單手往上,眼看就要抓住最頂部,而腿上力氣用盡,整個人從最高的位置摔下來,頓時疼到發不出聲音,他堅持着往前爬了兩步,不停用手拍門。
池霧是在最無助的時候離開世界鏡的。
較上一次,池霧坐在床前幾近崩潰。
也許剛開始他還能區分自己和世界鏡裏的池霧,但當他看見暴雨中的那人時,池霧已經忘記自己是誰。
他垂下頭,雙手按在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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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別墅後,程硯走了一段和池霧一樣長的路程,順利抵達世界鏡。
電梯門打卡,程硯的視野瞬間被下壓一半。
他感覺到腳底的柔軟,企圖低頭看一眼,卻也發現自己沒辦法控制。
好在世界鏡裏的自己正好低下了頭。
程硯看到了自己的腳。
“……”
柔軟的原因之一是他正趴某人腿上。
而柔軟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有一雙……毛絨絨的腳。
他明白了,自己在世界鏡裏是一只狗……
而且看毛發,似乎是只泰迪。
池霧說過,世界鏡看到的是通關者上輩子的畫面,要麽是離世前,要麽是離世後。
在此之前,程硯對自己人類的身份深信不疑,而此刻,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是一條狗。
很快,他被人輕輕地揉了揉腦袋。
他感覺到世界鏡中的自己産生了極大的舒适感。
不過多久,一本翻開的書正面向下,蓋在了自己背上。
程硯動了動,抖落了那本書。
“去玩吧。”
頭頂溫柔的聲音響起,他被人放落在地上。
程硯愣住。
這個聲音不能再熟悉,十幾分鐘前,聲音的主人還在自己臂彎裏。
被池霧放在地上的程硯沒有立刻離開,反而在他腿邊蹭了蹭,池霧就又揉了揉他的耳朵:“不想去玩就呆在這兒。”
程硯被抱回池霧腿上,也很配合地望向了池霧。
池霧靠在陽臺的榻榻米上,身上穿着寬大的家居服。
窗外風景很好,可以俯瞰整個莊園。
但他的眼睛卻像被籠了一層迷霧,教人覺得不能再悲傷。
門被人輕輕敲了敲。
“進來吧。”
程硯上次見過的管家将奶茶放在小茶桌上:“加蘭那邊傳來消息,說池浩在村子裏熬不住,找了個機會逃跑,被傭兵射殺。”
池霧臉上神色沒什麽變化,仿佛死的不是自己的親人,他摸了摸程硯的下巴,久久沒有說話。
“找人把他的屍體……”池霧沉默了一會兒,說,“放幾天吧,放臭了再送給他母親,讓他母親親眼看着,另外,別讓他母親尋死。”
他将腿上的寵物放走,起身下來,盡管身體還是少年模樣,但程硯感覺他和一個垂暮老人無二。
“我出去一趟。”池霧說。
“下個月才是他的忌日。”管家猶豫着想要攔着池霧,“下次再去看他吧,我陪你去。”
池霧停住腳步,走了回來,讷讷開口:“也是,也是。”
但過兩秒以後,他重新走向門口,自言自語般:“我還是去找他吧。”
“醫生說你不能再去花園了,”管家真的拉住他的手,“少爺,你要知道自己是個病人。”
池霧好像失去了方向,腳步變碎,“嗯”了好幾聲,說:“要活着……”他低低念着,“他說讓我等他的。”
程硯跳上榻榻米,往前一躍撞在池霧的腿邊,池霧才如炸醒一般,彎腰抱起他放在懷裏,坐回窗邊,愣愣地發呆。
世界鏡到此為止。
程硯回到第三世界,大腦空白了許久,才開始回憶自己上一次進入世界鏡的情況。
池霧的精神狀态一直處在崩潰的邊緣,那個人已經離開的人像不定時.炸.彈被他捧在手心裏,仿佛只要火星大小般的思念,都會讓池霧的整個世界坍塌。
而自己,只是一個沒有辦法給他任何安慰的寵物。
程硯一直感覺到自己身上與生俱來的對池霧的保護欲,甚至可以稱之為使命感。
他一度以為,池霧是他上輩子的親人,或者愛人。
在池霧喊他“哥哥”的瞬間,他自戀地默認了池霧在等的那個人是自己。
但如今這個結局,遑論是愛人了,程硯他首先得是個人。
程硯直直往後躺,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再出門去找池霧,他以前覺得自己是個主角,現在才發現自己甚至沒有出現在演員名單上。
他強迫自己冷靜了很久,才坐起來思考了一會兒,他不應該不是個人。
他必須是個人。
一只狗不該有自己這樣的知識儲備量。
“一只狗怎麽會用軍刀和槍。”程硯自己問自己。
有了佐證,程硯就理所當然地出門去找池霧了。
他敲了五六分鐘門,又喊了幾聲,都沒人回應,幹脆重操舊業,找了塊金屬薄片來,熟練地開池霧家的門鎖。
“幹嘛呢,叫好大聲,都吵到樓上了。”樓梯上下來一人。
程硯望向他,在腦海裏記起他的臉。
這是池霧的朋友,顧燃。
“你來找池霧?”顧燃問,“你不就住他家對門嗎?”
程硯收回薄片,随便往角落裏扔:“他剛從天梯裏出來,應該在家。”
“我開吧。”顧燃在口袋裏掏鑰匙,“他說不定睡着了,他在天梯裏呆久了,沒事兒就愛睡覺,而且分分鐘就能睡着。”
門鎖打開,程硯先顧燃一步進去,直沖池霧睡覺的卧室。
池霧仍然坐在床邊,雙目紅腫,沒有神采,像被人抽取了魂魄,只剩下空殼。
“池霧?”顧燃拍了拍他的肩,“怎麽了?”
池霧機械地扭過頭,看着自己眼前的顧燃,又看向在一旁臉色更差的程硯,有些迷茫地開口:“我見到他了。”
“你見到誰了?”顧燃只反應了一秒,“你是說你看見了他?在世界鏡裏嗎?”
池霧“嗯”了一聲,低下頭掐了掐自己拇指的月牙,把眼淚困在酸澀的眼眶中。
“他……”顧燃有些顧忌,看程硯一眼,最後揉了揉池霧的腦袋,“不然你先休息一會兒吧,晚上來樓上吃飯。”
池霧似是清醒過來,很快抓住他的手臂:“我要去三階天梯。”
“你才從二階天梯出來,”顧燃按住他的肩,“這麽着急去三階天梯幹嘛?”
程硯不想再做旁觀者,彎腰扳過池霧雙肩,用了些力氣将他摁在床上:“你要去三階天梯我和你一起去,但現在你先睡覺。”
顧燃也點頭,給他扯上被子:“他說的對,你先給我老老實實睡覺。”
池霧還想起身,奈何肩頭的壓制力不是自己能抵抗的,最後只能躺在床上看着他倆。
“睡。”顧燃說,“你就算要去三階天梯,也得晚上吃完飯再說,聞泊可是答應我晚上會過來的,你萬一涼在三階天梯裏,我倆在一起豈不是連個見證人都沒有了。”
池霧吸了口氣,良久,安靜地點頭,側過身用習慣的睡姿卷起自己。
“那我先上樓,聞泊喜歡吃的米糕都還沒做完。”顧燃說。
池霧抿抿唇:“你買到大米了?”
“……沒有,那是我特意給聞泊留的。”他說,“所以你晚上只能吃面。”
池霧嘟了嘟嘴,不說話了。
顧燃輕輕一笑,起身準備離開,走了兩步發現屋裏還有一個人沒動,又盯着他:“你不出去?”
“你先走。”
顧燃:“……你留在池霧這裏幹什麽?”
程硯看着他,失去耐心,顧燃和他對瞪了一會兒,怎麽都瞪不走程硯,只好同池霧說:“自己在家小心點兒啊。”
顧燃走了,程硯便坐在床邊,屋子裏霎時安靜下來,池霧翻了個身,也睡不着,只是看着天花板。
“哭了?”程硯問他。
池霧不說話,就看着天花板發呆。
沒有得到回答,程硯只好起身将池霧的毛巾弄濕,遞到他手邊:“擦擦臉。”
池霧接過放在眼睛上,遲遲不拿下來。
他的鼻尖泛着駝紅,嘴唇卻幹巴巴的,程硯問他:“你想喝水嗎?”
“你回去吧,我自己呆會兒。”池霧說。
“晚上還要我做飯?”
池霧搖頭:“去樓上吃。”
程硯想着:“那我去哪裏吃飯?”
“我家廚房你自己用吧,”池霧說,“你要是不介意上樓吃也可以。”
程硯當即:“我不介意,但你朋友介意不介意。”
“他不介意,”池霧閉上眼,“晚上聞泊會來,他什麽都不介意。”
“聞泊是誰?”程硯問。
“他喜歡的人。”池霧說。
作者有話要說:秀娥日記:始終相信自己不是一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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