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殷無遙看着那少年無助地顫抖着雙肩,連日來的奔波讓原本柔順的黑發有些亂,稍長的劉海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微微縮起的身子單薄瘦小,能讓人輕易禁锢在懷裏。
那孩子平日裏待人算不上溫和,不熟悉的人連一句旁的話都不肯說,宮人們說這是軟弱愚鈍,而殷無遙知道,那是執廢在他與別人間築的一堵牆,他花了大概三年的時間,才逗得少年臉上多了氣惱、無奈和別的新鮮的表情。
這三年裏,他見過他笑,見過他憂,見過他惱,見過他淡漠。
也看到他在接觸了權力之後盡心盡力認真做事的樣子,從未利欲熏心。
曾經,他對這個名字裏有個“廢”字的兒子毫不在意,任其自生自滅。
而現在,殷無遙覺得自己又被關在了牆外,不僅是挫敗感,更多的是根本不可能在他的字典裏出現的兩個字。
後悔。
尤其是在看到執廢與丹鶴之間消除芥蒂談笑自如時,那折磨人的感覺變得更加強烈,強烈到讓他狠狠地一鞭子抽到了馬背上,令車身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自制力良好的帝王,一時沒能控制住胸中洶湧的情緒,他從來沒有見過執廢調侃別人的樣子。
調皮中帶着機靈,玩笑裏蘊着灑脫。
這樣的執廢,怕是連宮裏最親近他的人都沒有見過。
那才是真正的執廢吧,隐藏在柔弱外表下內裏那個誰也沒見過的執廢。
殷無遙苦笑,執廢啊執廢,朕竟覺得從來沒有好好認識過你。
現在的執廢,哪裏有半分剛才玩笑時的樣子?
那無助的單薄身形,讓殷無遙的手心發冷,他不自覺地向前邁出一步,剛一邁步,就聽到執廢幾乎是用吼的對他說,“別過來!”
從環抱住自己的臂膀裏透出的聲音,說不出的絕望。
別過來,讓我一個人,好好地靜一靜。
執廢慢慢擡起頭來,有些不太情願地看了看還站在原地的殷無遙,一步步向他走去,殷無遙愣了下,随即勾起僵硬的笑容,見執廢面無表情地從袖中抽出那薄薄的紙張,遞給他,“這是沐家給兒臣的修書,父皇可作為沐家以下犯上的物證。”
說完又想了想,“沐丹鶴跟沐家合作不過是為了借用他們的計劃救我母妃,能不能放過他?信在您手裏,母妃她們的命也在您手裏,我和舅舅不會背叛大周,背叛您的。”
低眉順眼,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雖然站得很近,執廢視線的焦點卻從沒落在殷無遙的身上,偶爾殷無遙動一下,執廢都像個受了驚的小動物一樣顫動一下。
動作輕微,可抗拒是那麽明顯。
一股子怒火竄上腦子,殷無遙将手中的紙片揉成一團,狠狠捏在手心裏,眉間擰成一個“川”字,“小七就這麽讨厭父皇?”書香門第執廢将頭偏過一邊,“……只是不喜歡一開始就被人利用的感覺。”
想了想,執廢又說:“您是當之無愧的帝王,算無遺策,工于心計……執廢愚鈍,下次父皇還有要利用到執廢的地方,能否提前告知一聲?”
有點委屈的語氣,像是在跟對方撒嬌一樣,執廢厭煩地撇撇嘴。
可是面對從出生起就在算計你的人面前,是如論如何也不可能理解對方的吧,不想這個表情被殷無遙捕捉到,以為那是對他深深的厭惡。
殷無遙的心,已經亂了。
林中簌簌作響的聲音讓帝王的眼神多了幾分複雜的情緒,取出人皮面具重新戴上,神色不辯。
他恢複了那馬夫幹黑的樣子,為略有焦躁的馬順了順毛,然後嘆了口氣。
回頭,對還站在那裏的執廢道,“既然小七都這麽說了,那麽父皇要你說服沐丹鶴掉頭往西北沐家勢力前行。”
執廢低着頭,有些困難地發出了一聲“嗯”。
“還有,這一路朕會跟着你們,不能向沐丹鶴透露朕的身份。”
執廢淡淡地點了頭,不去問殷無遙為什麽,帝王總有他的考量,作為棋子,只要聽話地被利用就行了。
他,母妃,執秦,執默……無一不是帝王的棋子。
如果他的手中能握有一點權力的話,是不是就能改變這樣的命運了?
可是,高深莫測的帝王,将權術謀略運用得淋漓盡致,他這個太子,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傀儡罷了。
這麽想着,執廢心裏的厭惡感更盛,他并不想自暴自棄,可偏偏在殷無遙面前所有的思緒都像漿糊一樣粘在一起,讓他只能按照自己最原始的感覺去走。
有時候,面對偶爾溫柔異常的帝王,讓執廢産生了一種可以信任他的錯覺。
殷無遙在處理國事的問題上絕不含糊,好幾次和執廢秉燭夜談,一直談到很晚,不知不覺睡過去的執廢,醒來的時候總會發現身上蓋着一件厚厚的衣袍。
手指摩挲着毛茸茸的衣料,取自野獸的皮毛上帶着帝王常用的熏香,這份關心和好意,讓執廢不知不覺地為國事投入更多更多。
然而,現在看來,這份好意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純粹。
生在帝王家,不是應該更有心理準備的嗎,執廢因為一直找不到活着的證明,所以才放任自己的軟弱,不去深究。
想到這裏,執廢覺得他要感謝丹鶴,瀕死之間,讓他突破桎梏,找回自我。
執廢抱着地上撿來的幹樹枝,堆成一堆,從衣袖裏取出火折,燃起了那堆柴,漸漸變得明亮的火光映在執廢臉上,說不出的蕭索寂寞。
太陽還未下山,丹鶴已經回來了,手裏提着幾只羽毛鮮豔的山雞,他并不知道馬夫就是殷無遙,喚了馬夫過去跟他一起拔了山雞毛,用樹枝串起,立一個簡易的架子,把串好的雞架在上面,明豔的火一點一點烤熟鮮嫩的肉,漸漸地變成了金黃色。
丹鶴見其中一串燒得差不多了,從架上取下來,遞給執廢,笑着對他說,“小心燙。”
執廢接過肉串,向丹鶴道了聲謝,正張了嘴要咬下去,丹鶴擡手攔住了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裹,裏面是黑黑的小顆粒,執廢不解地看着他,卻見丹鶴單手将這些顆粒碾成粉狀,撒在執廢烤好的山雞上,一陣香味飄揚。
“好香……”執廢湊近聞了聞。
丹鶴笑着又将剩下的粉末撒在架子上,“剛才在林子裏發現的,紫蘇子,這兒沒有鹽巴,光吃肉老子嘴裏都能淡出鳥了!”
執廢笑着将肉撕下,分一半給丹鶴。
“丹鶴,跟我講講母妃吧,她從來沒有跟我提過她的往事呢。”執廢邊吃問看向丹鶴。
不叫他舅舅,是因為看起來不像,丹鶴直率的性格與少年人獨有的意氣風發,怎麽看也沒有身為長輩的沉穩風度,确實不像啊。
丹鶴像是回憶起什麽有趣的事情,笑得溫柔起來,“小時候,我常闖禍,姐姐教訓我可是毫不客氣的。”
“啊,母妃也會毫不客氣地教訓人?”執廢眼裏閃着好奇,催促丹鶴繼續說下去,丹鶴看着執廢眼中映着的火光,璀璨若星,一時恍然,随即大笑起來。
“你這個表情倒是和姐姐十分像,每次姐姐套我話的時候都這麽看着我的。”說着,丹鶴忍不住伸手輕輕觸碰了下執廢的眉角,相似的桃花眼,卻是不同的人。
執廢疑惑地看着他,卻又想繼續聽下去而不忍打斷。
隔着火堆,殷無遙看着對面的兩人,眸光深沉。
山雞啃得差不多了,故事也講的差不多了,執廢心滿意足地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麽,拽住了丹鶴的衣角,“我們去西北沐家好不好,我想去看看母妃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丹鶴皺起了眉頭,“不行!老子好不容易從那裏出來,你這小子倒還想往火坑裏跳?”
執廢笑着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你不回皇宮了?”
“還不想啊……”
“當初誰央求老子帶他回去的!?”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丹鶴不也說皇宮那種地方,沒什麽好回去的麽?”
丹鶴撇嘴,不想再跟執廢辯,相處兩天,丹鶴在執廢面前根本逞不了幾句口舌,言語上是半分便宜也占不到。
索性以天色已晚來推搪,執廢被他半推半就半威脅地弄上了馬車,夜間的林子很冷,執廢身體單薄,又受了傷,丹鶴怕他凍出病來,要他在車上過夜。至于丹鶴本人,就跟啞巴馬夫一起在燒過樹枝的地方就地睡一晚。
而這期間,執廢根本沒看過殷無遙一眼。
大大咧咧的丹鶴用沙土将火堆熄滅,清掃幹淨後鋪上草席,拍拍馬夫的肩膀招呼他一起睡下。
頂着馬夫樣貌的殷無遙雖然帶着隐隐的怒意,看了眼車簾垂下的馬車,還是躺下和丹鶴同睡一席。
早上醒來的時候,馬車已經奔跑在路上了。
令執廢驚訝的是,他們并非按照原定的路線走往南邊,而是向着西北走的。
執廢睜大了眼睛看着丹鶴,丹鶴得意洋洋地揉了揉執廢的發,“嘿,老子昨晚想了想,小子的話說的不錯,與其老鼠過街一樣的逃,不如直接跟他們打一架來得爽快。”
“你怎麽就知道打打殺殺……”執廢看了眼端坐在馬車外面的殷無遙,下意識地往丹鶴那邊靠了靠。
丹鶴莫名其貌地看着執廢的小動作,不明白他和馬夫之間發生了什麽,讓執廢如此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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